故乡童年往事的回忆(二)  ¤ 博尔济吉特后人

       -- (北京小椿树胡同的故事)

    (二) 曹大爷

    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起,除了家人外,第一个印象深刻的人,就是曹大爷。 以至于五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身影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

    曹大爷是一位极其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像那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覆盖着大地 的森林中的最平凡、最不惹人注意的一片树叶──它的出现、长大、成熟到落叶归 根,悄然地为树的年轮贡献了绵薄之力,也隐含了岁月的流逝。在我故乡童年生活 的回忆中,曹大爷的存在为那里的人们生活带来了便利,他的消失,隐含着小椿树 胡同的历史变迁。

    曹大爷住在小椿树胡同三号院内三间非常小的南屋。他大约五十来岁,个子不 高;眉毛粗粗的、长长的颇具特色;那饱经风霜的黑红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而且 笑时呈现出数不清的纹儿,分不清哪条是皱纹、哪条是笑纹。他的绰号叫“曹包儿” ──因为他头顶上长着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瘤子──像他那样的穷人是没钱动手术把 它割除的。他总爱把脸和头都刮得光光的──虽然这样显得他年轻些,但那个“肉 包儿”却特别明显。街坊四邻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曹大爷”。

    记忆中的曹大爷没儿没女,只有一个老伴儿。老俩口都没脾气,为人很好,谁 有事找上门,他们都尽力帮助,有求必应。老俩口完全“靠”这条胡同为生,又都 很勤俭,日子还能过得去:曹大娘在家给人做点儿拆、洗、缝、补之类的活计挣点 儿钱补给生活,而家中主要生活来源都靠曹大爷。曹大爷可是我们这条胡同生活中 “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常常摸黑儿起身走到城门脸儿(大多时候是去朝阳门)的 小市采购点儿“鲜货”,赶大早回来给这个胡同里没有壮劳力的人家挑水(食用), 晚上又给这个胡同里的人挑泔水。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除非他病倒在炕上爬不起来了。

    我们住的这条小椿树胡同早先既没有上水(指食用水),也没有下水(指污水 管沟和雨水管道)。童年记忆中,开始,吃的水要走出小椿树胡同,穿过马圈胡同 到井儿胡同或者银闸胡同里的水井(后来装上了手压抽水机)去挑。这俩地方离我 家少说有二百米。泔水得往河沿儿里倒。河沿儿离我家可能有三百多米吧。这里说 的河沿儿是一条横贯北京城内的小河,也可以叫它脏水沟,它北连什刹海,经后门 桥,绕过地安门、北河沿、南河沿、辗转流入前门外护城河。我们周围的小胡同的 雨水都顺着街道往低处流,最后流入河沿儿。要是夏天雨水大了,小胡同里的雨水 能灌得满满的,足能没过我的小膝盖。我家房基地势高,没有任何问题,小椿树胡 同里的一些院地势低,院里水流不出去,甚至胡同里的水还倒灌。曹大爷这时就把 小椿树胡同门坎底下的洞掏大,让水流走。(关于小椿树胡同的围墙和门,见《故 乡童年往事的回忆“序”)

    在我的力量与姐姐一起还抬不动一桶水之前,我家的吃水和泔水都得靠曹大爷 挑。曹大爷每过一段时间就卖他自己(烧)刻着印儿的小竹片,旧币一仟块(折合 后来的新币一角钱)十个。请他挑一担水或一担泔水,就还他一个或两个小竹片。

    任何时候找曹大爷办事都很方便。晚上不说了,因为他家离胡同里每家的距离 都不超过二十来米。白天,只要不下大雨,给各家挑完了水和再给各家挑泔水之后, 他就在我家门洞儿后墙与胡同口门墙形成的墙角里架个棚子,用两条长板凳支起一 块铺板摆个小摊儿,卖糖果之类的零嘴儿──这是最吸引我们孩子的。

    孩子们都喜欢吃糖果,那时候我也不例外。我每天都磨妈妈给我一佰块或两佰 块钱(折合新币一分钱、两分钱)买点儿糖果解馋。碰上我妈妈兜里没有钱,经妈 妈允许,就向曹大爷那儿去“赊”。曹大爷从来相信我们这个胡同的小孩儿,尤其 是我,只要我说赊一佰块(即现在的一分)钱的糖,他总会给我,当然记账了── 曹大爷有一本账,隔一段时间就和胡同里的家长结账。

    如果我家白天请摆摊儿的曹大爷去挑水──当然是急茬儿的,只要他没顾客, 他便去干,还让我帮他看摊儿──我也不给他卖东西,这时只要有人买糖果,就让 这人等上两、三分钟就行了,因为井儿胡同或银闸胡同的井口离我家说远也不算远 ──对于曹大爷来说,用不了半锅儿烟的时间。

    曹大爷挑担子可是把好手──我觉得他的样子比电影中的老农民都强,实际上 他和老农民没两样:总是穿着对襟儿的粗布衣服、免裆裤。无论是挑泔水还是挑清 水,他都是腰里系着条布腰带、打着绑腿,挑起担子一溜小跑。即使中途扁担换肩, 也是一边跑一边换,提着一口气挑到目的地才罢休。记得他的扁担上常缠着一块布 头儿──擦汗用的,路上出汗他也不停步,边走边擦。他挑担子的姿势好看得很, 一步一晃,扁担颤悠、颤悠“吱咕、吱咕”地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高兴时,他还随 着扁担颤悠、颤悠地哼着小曲儿──大概是他家乡的小曲儿,我一句也听不懂。

    曹大爷有两样儿嗜好:抽烟袋锅儿──最喜欢“关东烟叶儿”;喝口儿酒── 打一两老白乾儿再从自己的小摊儿上抓一把开花豆儿──就吃喝得美滋滋的了。

    小时候,我很喜欢曹大爷,因为他对我非常好,而且常把我抱到他腿上逗我玩 儿,还希望认我做他的孙子,经常让我叫他爷爷。我也常逗他,这时候就叫他“曹 包儿”。他就轻轻地拍我一下屁股,板着脸说:“淘气!那是你这种孩子叫的吗?”

    ──由于我的父亲开始在大使馆工作,后来做中学的国文和外文老师,我家的 孩子举止都很文气,胡同里的人也把我家的孩子归入有教养的好孩子之列。他对别 人提起我时,总是说“那是白先生的大少爷”。(我不喜欢人家说我什么“少爷”, 我认为那是旧社会的称呼,而我是新社会的儿童,应该叫我名字。)

    ──我小时候最怕人家把我和没有教养的孩子画等号,这时赶紧改口叫“曹大 爷”。于是,他就轻轻拍我一下脑门:“你妈妈叫我曹大爷,想想,你该叫我什么?” 我当然知道要叫什么,随口说:“曹爷爷”。这时他总是高兴起来,让我把“曹” 字去掉。如果我不肯,就算了。如果肯,他总是带着底气儿、拉着长长音儿答应道: “哎──好孙子!”然后奖励我几块糖或抓一把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放在我口袋 里。──开始,我还不要,因为父母教育我:不要收任何人的东西,或白拿人家的 东西。后来有一次恰巧妈妈经过,她同意我收了,从此,曹大爷给我的吃的,我就 吃了。

    曹大爷的小摊儿生意并不太好,一天也来不了多少顾客。空闲的时候他就看书, 他很爱看书。我家书很多,包括线装老书也不少。他常向我妈妈借,只要没有顾客, 他就在摊儿上看。不过,我爸爸不喜欢借他,说他不爱惜书,老用手指舔了唾沫翻 书,有时还卷书──有人找他来买东西,他就把书一卷放在一边。最令父亲生气的 是一套祖上传下来的乾隆年间八十回手抄本《石头记》(即《红楼梦》),很有历 史价值和保存价值,被我妈借丢了(即借了人,对方不还,也记不清谁借的,讨不 回来了)。父亲怀疑曹大爷。我不太相信。因为像曹大爷这种穷人,借书只图看看 热闹,不懂得书的什么价值。而且当时找一本《红楼梦》看,并非难事。

    曹大爷生意最好的时候,当然是逢年过节。街坊四邻不少都在他那里订购年货, 包括我们小孩儿喜欢的烟花爆竹和纸灯笼等。甚至有人家里糊顶棚、糊窗户、刷墙 也找他。他的技术好坏我不知道,但总有人找他干,他也乐意干。

    曹大爷老两口生活的“好景”不长。这是由于古老的胡同中开始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小椿树胡同和马圈胡同中隔不远就埋了电线杆子和安了路灯。随后,马圈胡 同北口开了一家小铺──临街的一间房子改成的,离小椿树胡同门口大概一百多米 吧,货物品种也比曹大爷小摊儿的多,还包括油盐酱醋。紧跟着,北京自来水公司 的水管铺到了马圈胡同里,就在曹大爷摆摊儿北边儿的一米处(即我家院东墙外不 到一米处)安装了个水龙头。而我家,在爸爸的提议下,我们效仿其他院儿,在我 们院儿的东北跨院儿厕所的墙根角儿挖了个下水坑,坑口砌得很小,像一个大缸形。 虽然是死坑,但一院子住户用剩的泔水不多,慢慢也能渗到地下去。

    这样,曹大爷挑水的“生意”没了,小摊儿的生意又被小铺儿“抢”了。为了 生计,曹大爷一家不得不搬走了──搬到骑河楼东口、(北河沿)大石桥桥墩西北 角儿的一个小院中的一间北房。那房虽然是北房,房租也便宜,但那是一间庙堂隔 出来的一部分改成的住房,(这座院子原来是一座庙,后来改成居民院儿了)而且 房子里的佛像都没拆,只糊了个纸隔断挡着,隔断留了个小口儿──为了可以进去 堆点儿破烂儿,小口儿用块白布挡着。记得我后来到他家去,好奇心促使我掀起布 帘子看,还被藏在后面的泥佛爷吓过一大跳呢。 其实,曹大爷搬入骑河楼的家离小椿树胡同也不远,大概也就三百米吧。我在东华 门小学上学,(即过去孔德学校的小学部。东华门小学、东华门幼儿园、北京二十 七中学过去是一个学校──孔德学校,是“庚子赔款”后洋人办的)上学的路上就 经过他家门口。

    那一天我也许是心血来潮,下了学按妈妈说的地址去看他,并带去父母对他们 的问候。曹大爷、曹奶奶见到我后特别高兴,像是见到久别亲人似的,问长问短, 还把花生、瓜子什么的摆了一大堆在我面前让我吃。

    在谈话中,我了解到曹大爷已经不卖东西了,他做起了租小人书(连环画)生 意。

    我最爱看小人书了。因为我的童年时代儿童业余生活内容很少,看电影、听少 年儿童广播是稀罕事。唯一容易、又能给孩子们快乐的事,就是看小人书。所以听 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高兴。当时就想租几本,可口袋里没有钱──那时候,孩子们 兜里很少有零花儿钱。

    曹大爷一眼就看出我的想法,他说我们是老邻居,第一次租书不要我的钱,以 后就收钱了。他让我挑几本,还要留我在他家吃晚饭──其实就是玉米面疙瘩加点 儿菜叶儿,老两口生活一直很清苦。我宛然拒绝了──因为既没有经过父母的允许, 也没有习惯在别人家吃饭。我高高兴兴地拿着几本小人书回家了。

    随后我就成了曹大爷的老顾客。当时租小人书也不贵──新书两、三分一本, 旧书一分一本。我当时认识的字还读不了全文,不是磨妈妈读,就是找小椿树胡同 八号院的一个大男孩子给我读──他上五、六年级,小人书上大部分的字他都能读。 当然,他也喜欢看,他给我读,既能不花钱就看小人书,也能满足我的要求。实际 上,我对文学的兴趣,可能就是从读小人书开始的。我那时已经把当时的名著改编 成的小人书,例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格林 童话》都看了。一看小人书,我就忘记了一切。

    随着年龄的增大,以及对小人书兴趣的减小,开始读一般书籍,我去曹大爷家 越来越少。后来我家也搬了家(见《故乡童年往事的回忆之一:人民公社大食堂》 一文),就再也没有专门去看他了。有关他的消息,都是通过妈妈同父亲聊天中知 道的。妈妈一有时间就去故居老邻居家里串门儿。

    我最后听到曹大爷一家的消息是“文化大革命”初。也是妈妈从小椿树胡同的 老邻居嘴里打听到的。据说曹大爷是富农成分,被街道和红卫兵批斗得很厉害,理 由一是属于“黑五类”,二是“不老实”──通过出租小人书“贩卖”封、资、修 货色,毒害青少年;随后被“遣送”回老家。到老家不久,老俩口便在“监督劳动” 中相继去世了。

    听到曹大爷去世的消息后,我很难过。他的身影好几天老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曹大爷的身影并非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在我的脑海中。 一天夜里,我竟然做了一个梦:看见他穿着免挡裤、扎着布腰带、迎着风、有节奏 地颤悠着扁担、哼着小曲儿一溜小跑给我家挑水,随后便坐在我家门洞儿后墙外看 他的小摊儿。因为没有顾客,他便戴上老花镜看一本儿旧书,看着看着,他便打起 瞌睡来……

    二零零三年元月于堪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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