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堪培拉(一)  ¤ 陈琦



    天空罩滿了灰蒙蒙的薄雲,如同腐爛的尸體沉沉地蓋住了遠山。我悶悶地在陽臺上抽了半盒烟,一種無力回天的情緒充滿了胸臆。人生三十而不立,那年苦苦地借了幾萬元的債,逃難似的離開了上海,四十而大惑,我竟然不明白為什么還要留在澳洲,不在澳洲又能去哪里?有時,甚至懷疑起生命;作為一種存在究竟是否合理。99年一大半已經過去,一個世紀進入尾聲。我偶爾一瞥牆上的挂曆,心里越發焦慮不安起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周圍人之間産生厚厚的屛障。我不理解我們華人在這塊土地上辛苦勞作究竟是為了什么。十年前比我晩一天來到堪培拉的小孫不假思索地説:“為了生活!”他的聲音洪亮有力,但我對這回答很不滿意。為了生活,那生活又為了什么?他已是本地最大的亞洲食品店老板,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他憂慮地瞪我一眼:“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干吧!”

    剛到澳洲的時候,我和小孫在一家屠宰場打工。我們的工作,是把一頭頭剛被捅了一刀、鮮血淋淋的羊挂在帶鈎的傳送帶上,讓下一道工序去剝皮。幾十公斤重的羊,舉幾個還可以,可是挂了幾十頭以後,雙手就不聽使喚了,腰背肌肉也開始僵硬。一天要挂幾百頭羊。下班時,用剩下唯一的一點兒力來點一點當天的工資。回到家,吃兩個鷄蛋、兩片面包,再貼兩張麝香壯骨膏在雙肩上,倒在床上兩分鐘後就鼾聲如雷,連一個夢也沒有。

    為了迅速還債和改變窮了幾輩人的命運,每天清晨在兩個鬧鐘的催命下,我毫不含糊將渾身疼痛的身軀摔下床鋪,幷昂起不屈的頭顱,冲向屠宰場,去擁抱那些鮮血淋淋的垂死睜着眼睛的澳洲山羊。

    這種昏天黑地的日子維持了幾百天,銀行帳號上的存款已是五位數了。我稱自己是勤勞勇敢的上海人。就在那時候,澳洲政治舞臺上一個大人物不知出了一張什么牌,我和我的同伴們搖身一變成了這個袋鼠之國的公民了。但洋裝穿在身,心是中國心。在身份戲劇性的變化同時,我立刻盤算起未來的生活打算了。毫不猶豫繼續努力掙錢,金錢越多越好,而且要用最輕松的方法獲得最多的金錢。

    一個月後,我在迪克盛唐人街的一個拐角上,開起了一家小小的盒飯外賣店。我一人兼二職:老板和伙計。兼職的優點是老板、伙計意見一致,缺點是我太累了。

    洗菜、切肉、搬貨、炒菜、煮飯、清掃——勞我筋骨。

    計算成本、核算毛利、討價還價——傷我心志。

    幾個月後,我開始感到沮喪。盈利部分和我在屠宰場的工資相差無幾。體力消耗稍稍下降,可是精神壓力驟然上升。當然這種精神壓力和對金錢需求的欲望完全成正比。我至少可以不看屠宰場那希臘禿頭老板陰沉沉的臉色了。

    不管怎樣,我打國際長途電話已經不用那麼斤斤計較、分秒必爭了。

    “二毛呀,天冷了不要凍着自己呀!”母親遠在上海。

    “哎呀,老媽,我這里是南半球,大熱天呢!”我坐在沙發上,一邊吃着冰淇淋,一邊聽着母親千里之外的嘮叨。

    “二毛呀,別嫌我羅嗦,你新房子也買了,就缺老婆了。你二姨又給你介紹了一個,我看那小姑娘蠻文雅,還有兩個酒窩。人家説只等你點點頭就行了。”母親在每次電話中,不厭其煩地談這個話題。我的逆反心理似乎也被母親理順了,誠懇地答應老人一定認眞考慮。

    盒飯外賣店開張半年,我已習慣於起早摸黑,雖然營業額上不去,但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房屋貸款每個月要還錢。

    那年九月下旬,堪培拉的花節開始了,飲食行業暴熱起來。我的盒飯外賣供不應求,兩手兩腳不夠用,眞希望找個人來幫忙,可是找人的時間也沒有,所有電話全是預約盒飯的。我豁出去了,晩上干到十二點就睡在店里,天一亮就開始干活。隨即營業額是平時的三倍——這水平維持將近一個月。每晩點鈔票時,眞讓人心曠神怡,一日勞累一掃而光,甚至還有點輕飄飄。

    花節剛結束,我就決定停業兩天,作為老板的我,掙錢活動當然一分鐘也不應該停止;作為伙計的我,當然不願做金錢的奴隸,能休息時尽量休息,不能休息時也應該想方設法來休息。善良的“老板”為了犒賞“我”,特發奬金200元給我:“你隨便花吧,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這一天,明凈如洗的藍天,抹着疏疏落落的幾絲白雲,明麗的陽光透進了客廳,眞是和風送暖的好季節。不知甚麼時候陽臺的欄杆上落了一只白鸚鵡,向屋里探頭探腦。我饒有興味地想走近打量一下,可惜它撲哧一下飛走了。

    隨後,我將自己泡在灌滿熱水的浴缸里,點上一支烟,悠悠地舒展四肢,全身肌肉松弛了許多。水汽、烟霧混雜在一起升騰。透過鏡子,我看到牆上的挂曆——東洋靑春裸體寫眞,幾乎從未有過閑心去欣賞它。我抬了抬腰,順手就將挂曆摘了過來。我為自己有這份閑心而得意,又點上一支烟。

    ……甚麼叫自由?就是旣有錢又有時間的日子,而且沒有支部書記和老爸在身邊。自由的精髓就是允許你隨心所欲。我思忖着,思緒突然中止,眼睛被挂曆上美麗、性感的胴體深深吸引,剛剛還輕松的腰肌漸漸又抽緊起來。

    半小時後,我開車行駛在通往北面工業區的林蔭大道上,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在心底翻滾。他媽的,懦夫!讓你享受自由你也會感到痛苦,拼命干活賺錢是為了甚麼,誰不知道金錢就是自由的符號?人體的需求,如同人要吃飯一樣天經地義!我想起了魯迅當年留學日本周末招妓的故事。一踩油門,十分鐘後我來到了“迷你俱樂部”。一推門,暗暗的過道深處是柔和誘人的幽光。我凝思片刻,抬腳向那神秘的地方走去。

    當我走出俱樂部時,夕陽在蒼鬱靑翠的山丘那邊緩緩地沉落。余興未盡的我向城中心駛去。殘陽從西山上斜射過來,林蔭大道被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我抹了抹微微沁汗的前額,為肌體得到全方位舒展而滿足,而心頭還是縈繞着一種輕微的罪惡感。沒出息,隨心不敢所欲,還算甚麼男人。旣然是休息,就應該盡情地玩,那才對得起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軀。一轉眼,車子已經穿過國會大廈西側的隧道,幾分鐘後就到了堪培拉賭場。

    我要了一杯啤酒,坐在沙發上定了定神。賭場的天頂挂着一排排水晶玻璃吊燈,精美華麗,璀燦明亮;牆壁上、石柱上裝點着壁燈,如同夏夜的星空一樣,令人眼花繚亂。今非昔比,兩年前的夏天,我不堪忍受屠宰場的苦役,想換工作,騎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到這里來找一個熟人,嗓子冒烟了,就在洗手間拼命地喝生水。而此刻的我,口袋里裝着準備隨便玩玩的100元錢,它再也不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了。只有會享受的人才會努力工作——我相信。

    我在牌桌間轉了幾圈,21點引起了我的興趣,游戲規則一會兒就看懂了。我買了50元籌碼,每個5元錢。剛開始一個一個押,輸、贏,挺好玩,不到10分鐘就有80元籌碼了。然後10元一押,又不過10分鐘,籌碼已經在手里抓不住了。我一數,贏了100多元。我的心怦怦直跳,玩錢的游戲眞夠刺激!兩小時前,迷你俱樂部的泰國小姐汗流浹背地為我服務了整整一個小時才掙100元,還要一半交給她的老板呢!我此刻的100元得來全不費功夫。誰説這個世界上的小人物不可能不勞而獲,我這100元就是證明!

    那天夜里,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索性站在陽臺上抽烟。皓月當空,夜闌人靜,稀疏的星星發出幽藍的亮光。難得一天的休息,讓我明白了不少事理,引起不少反思。三年來埋頭苦干的日子,是否應該有新的突破?突破口又在哪里呢?賭博是種僥幸,如果我能每天贏賭場的錢,那麼賭場老板不就喝西北風了嗎?生活需要金錢,而金錢的來源離不開實實在在的勞動。想到這兒,心里反而踏實了。

    睡到第二天上午,我在盥洗室刮胡子,發現鏡子里的我竟然還有年輕人的朝氣。三十三歲也不算太老。又看了眼裸體寫眞挂曆,微笑了一下。我確信這微笑充滿了邪惡。可我從小就是三好學生,每天背語録包上學,後來還是個團支委。來澳以後,我也沒有接受過甚麼資本主義思想敎育。可昨天的行為,證明我墮落得很厲害了。墮落的生活,眞讓人心馳神往。朋友,凡事要適可而止,我對自己説。

    勤儉是美德。我又吃了憶苦飯:兩片面包、兩個鷄蛋。

    為了證明賭博是壞習慣,而且不可能發財,我又匆匆趕到賭場,坦然地用昨天贏來的100元換成籌碼,“輸了它,不屬於我的我不要!”

    果然,同昨天的運勢恰恰相反,幾分鐘就輸了50元,繼續押,快點離開這個不是我玩的地方。要檢驗一個眞理看來幷不是甚麼難事。昨天贏是偶然,而今天輸才是必然。當我押上最後的一個籌碼時,伸了個懶腰,想着店里的那個冰櫃應該清洗了……,突然,同桌的鬼佬“耶”地齊聲驚叫起來。我一定神才發現,我原來要了三個七,被奬勵了一個500元的籌碼。我撲哧笑出了聲,一把抓起紅黑相間的籌碼,熱烈地親吻了一下。眞理呀,上帝發奬金給我,豈有不受之理?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趕到我的外賣店,繼續做我的老板和伙計。干活不但不覺得累,反而輕松起來。我隱約感受到,這個店畢竟不是我的全部寄托。世界之大,現代人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樹上。

    我嚴格要求自己,只有在一周的營業額超過期望値,周末才去迷你俱樂部。否則就是足不出戶、憂心忡忡。在金錢的欲望面前,其他欲望就顯得蒼白、遜色。

    這種作風堅持了三個月。老實説很痛苦,幾乎就是自我折磨、自我摧殘。特別是店里閑的時候,翻翻那些無聊雜志的時候,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經常襲然而來,而且幾個月後就是復活節,意味着我一個人將忙得喘不過氣、放不出屁。請人幫忙談何容易,外賣店時刻和現金打交道,金錢世界里,在金錢面前可以信賴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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