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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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平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寫道:“回家去為母親做飯涮碗洗衣曬被,和她說說母女間特有 的知心話,陪她在家鄉小城的街上走一走…。”這幾句話引起一位網友的共鳴和感 觸,她沉痛地告訴我:“母親已逝,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是我心中永遠的 遺憾、永遠的痛。”
每個人都會有因失去母親而疼痛、遺憾的那一天,只因為母親給予我們的關愛太深 太深,母親對我們做出的奉獻太多太多。
母愛是天下最博大、最無私、最純淨的愛。母愛,是一個恒古不變的話題。
讀輪椅上的作家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的是描寫母親的那一段。 那無疑是一位苦難深重的母親,因為她的唯一的兒子活蹦亂跳地長到二十歲上卻忽 然截癱了。被命運擊昏了頭的兒子不知道如何活下去,常常在家裡肆意發泄,每日 搖著輪椅躲到荒避的地壇,避開一切人群包括自己的母親,去苦思冥想,尋求生路 和出路。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母親每日無 言地幫助兒子上輪椅,目送兒子出門,又不便跟去,只能在家心神不安、坐臥不寧 地等待。因擔心兒子出事,母親常常焦灼地到園子裡暗暗尋找。作者寫道:“這園 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母親 甚至在口吐鮮血,猝然離世的那天仍然在勸說央求兒子,試圖陪同兒子到北海去賞 花散心(史鐵生:<秋天的懷念>)。
然而,母親從未對兒子說過一句:“你為我想想。”兒子在命運的重擊下只看到自 己的不幸,也確實無暇為母親著想,不曾理解母親的心情,甚至不知道母親在為兒 子做這一切時已經身患絕症,每晚痛臥不寧。這位苦難而偉大的母親離世時年僅49歲, 沒有來得及看到兒子終於在輪椅上用手和筆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沒能分享到一丁 點兒子成功的快樂。可以想像和理解,兒子為此而終身痛苦、悔恨和遺憾。
我也想起女作家張潔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一文。她用巨大的篇幅,描述 和表達了失母的悲痛和遺憾。按說,這位長壽80歲的老人是有福的,她歷盡艱辛帶 大了、培養了下兩代人,也親眼看到了女兒和外孫女的成功。為了母親的健康和長 壽,女兒也想盡了辦法,竭盡了全力,應該是無憾的。然而,較之母親一生無私奉 獻的“那報答不盡、也無法報答的愛” ,作者仍然感到深深的欠疚和遺憾。
普天下母親的愛心都相似,儘管每人、每家的遭遇各各不同。
在我童年生活的記憶裡,只有母親瘦削的雙肩挑著全家上有外婆、下有我們兄妹四 人的生活重擔。那時母親才30歲,為了讓我們年幼的孩子們少受父親政治災難的牽 連,母親獨自承受了政治、經濟和生活的多重壓力。小時候體弱多病的我曾經給母 親本已十分艱難、壓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煩惱。由於家庭經濟拮据、營養不良,母 親本身瘦小體弱,因貧血而常常頭暈,我更是弱不禁風,動則氣喘,常常得由母親 抱著、背著上醫院。
在幹部下放、知青下鄉之風盛行的1968年,40歲的母親帶著外婆和我們兩個十歲上 下的女兒搬到了鄉下,兩個哥哥則作為知青插隊到了另外的縣、社。很多年後,當 我到了母親當時的年齡並體會到自己體力精力的日益衰退時,我才意識到,當時已 經人到中年,習慣了城市生活和辦公室工作的母親,要半路出家去學習農活和適應 農村生活,裡裡外外應付挑水、砍柴、種菜的日子是多麼不易。況且,好不容易熬 到子女們逐漸長大,卻又一個個下鄉,我們的前途和就業問題更是讓母親愁白了頭, 操碎了心。
忘不了,在鄉下期間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和大哥常常生病。大哥先是插隊後在煤 礦做工,因病回家養息。我原本在縣城中學寄宿讀書,也因生病而休學回家。病在 我們身上,卻疼在急在母親心上,沉重的擔子壓在母親肩上。有時候,母親一個上 午步行往返二十多里地,去為我們看病買藥。服藥後若不見效,或病情變化,母親 二話不說,下午又往返一次趕到醫院去改處方取藥。有一次,大哥急診住在縣醫院, 媽媽每日往返奔波於相距十幾里路的醫院和家之間,照護住院的大哥和生病在家的 我。自費治病也使母親菲薄的工資入不敷出,母親不得不四處借債和變賣家中任何 一點值錢的東西。比辛勞更熬煎人的是憂慮,為兒女的健康和前程而憂慮。在最最 艱難的那些日子裡,母親的頭髮在幾天之間變得花白稀疏,面容更加瘦削憔悴,鄰 里鄉親都擔心她會精神崩潰。然而,母親弱小的身軀裡承載著一顆堅強的心,幾十 年來就這樣維持著我們這個家的命脈,為我們抵御了外界的風霜雨雪、天災人禍。 只有在我們取得點滴成績、些許成功之日,才是母親的盛大節日。記得77年我和妹 妹雙雙考上學校,我有生以來看見母親臉上最欣慰的笑容,全家過了一個最快樂的 新年。
誰家不是這樣呢?兒女們身體強健、事業順利時,年輕的心總不會安分和滿足,總 是志存高遠,總想遠走高飛,誰人還記得“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只在有了煩 惱、遭到挫敗時,才想到母親的跟前傾訴一番,痛哭一場;只在有傷有病、無力高 飛時,才又回到那個有母親在,大門永遠向兒女敞開,能夠讓我們遮風避雨、養病 療傷的家。母親是我們唯一可以隨意渲泄煩惱和痛苦的對象,她總是默默承受,千 方百計為兒女分憂。年輕時,當我們為自己的不順利、自身的災難所煩惱時,何曾 理解過母親的心情,為母親著想過?成家立業、為人父母後,我們又把太多的時間 和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業、家庭和兒女上,多數時候無暇顧及母親。而母親,總是 在最需要她的那一刻出現在兒女中最困難的那一家。
母親還健在,是我的大幸。浪跡天涯的遊子,能為母親做的實在太少太少。很難預 料,我是否能在需要時守護在母親的病榻前,是否能在最後的日子護送母親上路。 我今天能做到的不外乎多給母親打幾個電話,時常回家看看她老人家,給母親的心 靈些許安慰,讓自己日後少一絲遺憾。
2004年5月於Canber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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