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行千里母擔憂  ¤ 樂飛



    一個月的探親假轉眼就從指縫間溜過去了,明天下午就要啟程返回澳大利亞。 雖說是一個多月的假,但除去外出旅游拜親訪友,真正待在家裡的時間不過一個星 期左右。難怪母親不時會嘮叨幾句:"回來了也像沒有回來一樣,整天看不到個人影。 "每聽到這樣的嘮叨,我心裡總為沒有多花些時間陪陪母親而感到內疚。由於這次回 家孑身一人,行李不多,打算明天上午收拾,今晚只陪母親好好聊聊。

    於是,晚上我推掉了同學為我準備的餞行活動,專等母親一坐下來就陪她說 話,可她今晚卻比任何時候都忙,幾乎沒有時間跟我聊。只見她一會兒從房間出來, 說:"你的衣服放在箱子裡,書裝進了手提袋,以便你旅途上拿出翻閱。"一會又叮 嚀著:"火車上人雜,錢要放好,最好只放少許錢在身上,其它的放在包裡,這樣安 全些。"過一會兒又搜出些乾荔枝塞進包裡并說道:"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還 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偷吃買給外婆的乾荔枝差點兒挨打嗎?"她把裝好的箱子打開、 關上、又打開,一連數次。當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時,她拿來一把秤,秤了秤箱子, 自語道:"才23公斤,不會超重。"看到媽媽一會兒忙前,一會兒忙後,為即將行走 萬里的兒子撿這撿那時,看到她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不停叮嚀囑咐,我懂得母親 不僅是在簡單地幫我收拾行李,而是把她的關愛、牽掛和祝福裝進我的箱子。盡管 我不停地說,"媽,您就不要忙乎了,我會自己收拾。"可她仍是一個勁地收收撿撿 直到把我全部的行李收拾停當。抬頭一看,都快十二點了,這時她才邁著老態龍鐘 的步子走到我跟前坐下和我說上了話。

    談話時,她仍然是不停地叮嚀和囑咐,諸如路上旅行要把重要的東西放在身 邊,不要叫陌生人照看東西;下了火車就徑直去機場以免誤了飛機;身上的人民幣 帶夠了沒有?到澳洲後記得打電話回來報個平安等等。母親的話句句都是那樣地關 切,那樣地語重心長,充滿了對即將遠行的兒子的疼愛和依依不舍。仔細端詳坐在 離我很近的母親,我發現她的頭發不僅全白了,歲月的風霜還在她臉上刻上了一道 道网狀的皺紋。看到母親日趨衰老的容顏,使我想起了她一生為操持一個貧窮的家, 為撫養五個兒女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母親沒讀過書,6歲就開始放牛學做農活,15歲在父母包辦下嫁給了父親。新 婚燕爾,父親因參加土改離開了家,她和年齡僅9歲的表姑姑及年邁的祖父一起生活。 15歲的母親當時還是個孩子卻要挑起照顧全家人生活的重擔。白天在田裡幹活,晚 上還要做飯洗衣,好在這些農活和家務事母親在娘家時就非常熟悉,所以幹起來倒 是得心應手。就這樣,全家的生活擔子母親挑了整整三年父親才把她從農村接出去。 以後的歲月裡,母親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在撫養兒女身上。

    她一生沒有一個正式的工作,原因是多方面的,沒有文化、父親頻繁調動工 作是其原因,但主要原因是她把精力都耗費在生兒育女和操持管理一個大而窮的家。 記得每次開學前,母親總要熬夜做衣服賺點錢來給我們兄妹5人付學費。一天,當我 從睡夢中醒來看到母親仍在熬夜做衣服時,我走到她跟前說:"媽,看你眼睛都熬紅 了,快去睡吧。"她回答著:"乖孩子,你快回去睡吧,不要著涼,媽一會就好了。 "但等我又一覺醒來,已近黎明時分,母親仍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為我們縫補 已有不少補丁的書包。開學了,當看到同學都背著新書包上學時,我問母親為什麼 不給我買個新書包,她總是帶著有點歉意的表情用教育的口吻對我說:"媽何嘗不想 給你們買新書包,你們的書包早已是補丁疊補丁了,但家裡8人的生活全靠你爸爸一 人的工資,如果我們不節吃儉用,這日子能過得去嗎?"

    文化大革命是中國社會最混亂、最荒唐、經濟幾乎走向崩潰的畸形年代,也 是我們家生活最困難的時期。尤其是1968年,我父親先是被莫須有打成反革命兩面 派,後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停職隔離審查并停發工資一年。為了生計, 媽媽決定全家搬到老家農村去,因為在農村,自己開荒種菜再加上母親做些衣服賺 點錢,生活勉強還能過得去。可是禍不單行,沒多久,精神上的打擊和生活上的重 擔終於使母親不堪重負,得了一場大病。當時,家裡祖母快七十,哥是家中最大的 也不過是14歲,最小的妹妹只有6歲,家中根本無錢看病。母親在病得相當重的情況 下還堅持做衣服賺錢支撐著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還照例每天為我們做飯洗衣,同 時還惦記著被關押批斗、戴高帽子游街的丈夫。

    一次,病倒在床上的母親把我們兄弟倆叫到跟前淚流滿面地對我們說:"聽說 在一次批斗會上你爸爸被人打得很厲害,不知真假与否,我身體不好無法走那麼遠 的路(15公里)去看他,你們兄弟倆赶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回來告訴我。"我們見到父 親後,發現父親确被挨打,還好不算太嚴重。當得知媽媽病重的消息,他不顧受傷 的身體急忙找到造反派頭頭求情,要求回家看看母親。

    第二天,我們同爸爸一回到家,母親的病情就開始惡化,劇烈的疼痛使母親 額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望著母親疼痛難忍的表情,我一籌莫展,唯有眼淚扑簌 簌地往下掉。見此況,父親立即要把母親抬到醫院去治療,母親堅持不肯,說家中 一貧如洗怎麼看得起病。剛強的父親在不停的批斗、游街甚至挨打的情況下從未掉 過一滴眼淚,此時他噙著淚花對母親說:"就是變賣家產也要讓你得到治療。"話雖 這樣說,可是家裡除了一台縫紉機值點錢外,無值得檔賣的東西,而縫紉機是全家 人生活的命根子呀,媽媽堅決不同意賣。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爸爸只好從親屬和 單位朋友那借到了一點錢終於把母親送進了縣醫院。醫生一檢查說母親下腹部深處 有一很大的腫塊可能是腫瘤,最好到省醫院确診一下。到省醫院後,醫生也認為是 腫瘤,要動手術切除,但又說,如果是惡性腫瘤的話,切除後也難保腫瘤細胞沒有 轉移到其它組織。聽到這話,母親考慮到我們這個家經濟上早已捉襟見肘,那還承 擔得起昂貴的手術費和之後的醫療費用,再加上手術後又不一定能根治,於是她堅 持不動手術、不住院,回家聽任命運的安排。

    回家後,母親除了吃些鄉下土郎中開的草藥外沒有服用其它藥。在病魔的長 期折磨下,母親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然而,為了我們這個家她仍然拖著病體, 忍著疼痛堅持車衣賺錢來維持全家人的生活。

    這年冬天的一個凌晨,天氣寒冷,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在床上聽到母親縫紉 機響的聲音,我就起了床。剛出房門,就看到母親正試圖把線穿過縫紉機針眼,由 於天氣寒冷,她的手凍得發抖不聽使喚,一連幾下都未成功。這時,只見她對著手 呵了口熱氣,接著搓了搓,然後拿起針再穿時,我不禁心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迅速跑到母親跟前說:"媽,你身體不好,這麼冷的天就別做衣服了,看您的手都凍 得發抖。"母親抬起頭看著我說;"想把這幾件衣服赶在過年前做出來,一是別人希 望在春節前能做好,二是家中也急需錢過年。"說著,她拿起幾件已經做好的衣服叫 我給人送去。我含著眼淚答應著:"我這就去。"

    回家的路上,我拿著人家給的一元錢緊緊地攥在手裡,它是那樣地沉重。我 意識到它之所以沉重是因為這不是普通的一元錢,這是母親強撐著虛弱的病體,忍 著腹部的疼痛在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冬,在星辰未落、冰天雪地的黎明用一針一線艱 難賺來的生命錢!它不是一張普通的紙幣,而是一張仍帶著母親病體體溫的紙幣, 一張浸透著母親對兒女、家庭無私奉獻的紙幣,一張浸透著母親生命的紙幣!

    冬去春來。在溫暖的春天裡,母親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就是單位停止了對父 親的審查,恢复了他的工資;在父親的要求下,他獲準下放到老家和我們在一起。 第二個好消息是她下腹部那個腫塊開始紅軟起來,經醫生診斷,腫塊不是腫瘤而是 深部組織膿腫。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腫塊開始潰爛形成一個直徑約三至四厘米的潰瘍口。雖 說不是腫瘤已無生命危險,但由於腫塊很大,潰瘍口每天膿血流出不止。因為家庭 經濟困難,無法把母親送去醫院治療,以致那個潰瘍口很久都未能愈合。直到近8個 月時,在一位草藥醫生的治療下潰瘍口才漸漸愈合(要是當時有錢的話,一個這樣的 深部組織膿腫何至於拖上這麼久的時間,使母親遭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

    躺在床上想到這些,想到母親在那樣艱難的條件下含辛茹苦地把五個兒女拉 扯大,為我們吃了那麼多的苦、遭了那麼多的罪,我的淚水禁不住地往外涌。作為 她的兒子本想大學畢業後呆在她身邊好好侍候她才能稍微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沒 想到畢業後從武漢到北京然後漂洋過海來到澳洲,離母親是越來越遠。雖然幾乎每 星期我都會給母親打電話,讓她能常常聽到兒子的聲音,這對她來說心靈上多少是 種慰籍,但不過僅此而已,萬一她有個什麼事,我這個羈泊異國他鄉的兒子畢竟是 遠水救不了近火。因此,我對母親常常有一種負疚感。

    從1992博士畢業後到1995年間,我多次想把母親接到澳洲來住,母親總是怕 增加我們的麻煩而一次次推脫了。直到1996年,母親終於被我說動來到澳洲。我本 想借此機會好好孝敬一下她老人家,誰知她又不習慣國外的生活,語言不通,電視 又看不懂,住了半年就要回去。我問她為什麼這樣急著回去,她說:"來過這,知道 你們在國外的生活不錯,我就放心了。至於我,還是家裡更習慣些。作父母的,只 要你們兒女在外平平安安、身體健康我就非常高興,平常能多打幾個電話回來我就 心滿意足了,如能常回家看看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母親的這一席話我銘記在心。 打那以後,我不僅每星期打電話給母親,而且不管工作多忙,我每1至2年都要回中 國一趟看看她。除此之外,還常常給些錢補貼她的生活。可是母親畢竟是苦日子熬 過來的人,有錢也舍不得用,還時不時地給點錢接濟鄉下哪些生活比較困難的親戚。

    母親善良的心和慈善行為從小就深深地印記在我的腦子裡。記得她幫別人做 衣服時,有些人一時拿不出錢,母親總是說:"那就以後給吧,如果實在沒有就算了。 "就這樣,母親辛苦做了不少衣服都沒有要人家的錢。有時我問她為什麼不收別人的 錢,她總是說:"哪些欠帳的人如不把錢送來一定是家裡非常困難拿不出錢,在此情 況下,我怎麼好意思要人家的錢呢?再說,我們的日子也馬馬虎虎過得去。"

    對母親的回憶幾乎使我徹夜未眠,只是快天亮時才稀裡糊涂地睡了一下。起 床後,發現母親把我昨晚洗澡剛換下來的衣服又全部洗了,并為我準備了丰盛的早 餐。餐桌上,母親深情地看著我,說:"這一走又得幾年才能見到你。我在一天天衰 老,剩下的日子在一天天減少,因此能見到你的次數也就在一次次減少......"說著, 她聲音咽哽,淚水盈眶。見她這樣,我赶忙安慰她:"媽,我會常給您打電話,不就 象天天在您身邊一樣嗎?"

    以前每次回家,母親都堅持要送我。這次,考慮到她年齡已大,再加上送別 總是件讓人傷感的事,所以我決定不要她送行。下午動身去火車站時,母親依依不 舍地送我到馬路上。上車時,母親含著淚對我說:"仔啊,一路上走好,一到澳洲就 給我打個電話免得我牽掛。"見此狀,我連忙安慰她說:"媽,我又不是小孩,您盡 管放心,到澳洲後我一定第一個給您打電話。"車開了好長一段路,我看見母親仍然 站在那向我揮手。

    到火車站,在親朋好友的簇擁下我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當火車就要開時, 我突然惊奇地看見媽媽手上拿著幾個苹果蹌蹌踉踉地向我跑來。到我車窗前時,她 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這幾個水果昨晚忘了裝進你的包裡,特地 帶來給你路上吃的。"我赶忙接過水果,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火車開動了,我 看到媽媽淚流滿面地站在站台上向我揮手告別。

    兒女是母親最大的牽掛,無論他們是童年、少年還是長大成人或成了家,無 論他們是遠在海角天涯還是近在咫尺身邊,母親總是不停地為兒女操心擔憂、牽腸 掛肚。這是為什麼?我想這是因為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有著世界上最真切、最無私、 最偉大的母愛!正是這種偉大的母愛,母親每時每刻都在擔憂、牽掛著我這個遠在 異國他鄉的兒子。"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但我會盡一切努力去做,讓母親安 享幸福的晚年。最後,衷心祝愿母親健康長壽!

    2004年6月于澳洲堪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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