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  ¤ 周昕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问。
    “嗨,这偌大一个澳洲,我只要带着我的猎枪和睡袋,开上我的Station Wagon,往 内陆人少的地方走,爱往哪开就往哪开,就不信还能把我饿死不成?” 虽然西门马说得胸有成竹,我听着总觉得有点酸不溜丢的味。

    西门马是有名的老憨,原名马自强,只因他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Simon,校园里华 侨学生多,一叫起‘Simon Ma’来就让大家听得像‘西门马’,久而久之,大家就 瞎起哄管他叫西门马了。

    他是个退役军人。他老婆陈丽云拿到学校博士研究生的全费奖学金来念书,他也跟 着来陪读。陈丽云也取了个英文名叫Grace。她是在夏威夷拿到硕士学位后,申请到 南澳 Adelaide 这所大学来攻读地球科学博士学位的。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就像别人一样,我刚认识他们时,就怎么也想不 到他们会是夫妻。

    第一次见到西门马时,觉得他不太像中国人。他的皮肤较黑,大脸盘,粗脖子,身 材高大。跟他说话时,他要不就愣头瞌脑地看着你,要不就看着远方某处,半天才 嗯一声。而陈丽云呢,小小的个儿,直头发,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要是个急性子的 人跟她说话,等她把话说完,恐怕就会冒出一头汗来。她站起来只到西门马的胸部。 俩人在一起不仅是身型相差一个头、一个肩,言谈举止也都不般配。

    西门马在家也是闲着,他们俩又没小孩,大概是经不住陈丽云的数说,就在学校大 学部选修了一门英语课程,想把英语说得好些再作长远打算。 我刚到这所大学从事数值分析研究时,就在校园内分别见过这两个人,只是从来没 想到他们会是夫妻。


    我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研究生是郑义行。他是攻读大气科学博士学位的,和陈 丽云在同一个研究院。有一天,我去听一个泛函分析讲座,正巧郑义行也在,聊起 来居然是同乡,就彼此留了电话。

    那个周末,他开车来宿舍接我,说是他请了一些朋友在他家聚聚,要我也去吃顿便 饭。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一进老郑家门,他就忙着给我介绍他的太太、女儿和他请 的客人。他太太吴秀婷,面貌皎好,头发往上盘了一个‘银丝卷’,看起来清雅、 端庄。他的女儿思婷,两岁不到,有点害羞,要让妈妈抱着。然后是一厅的客人, 大多是外国人,中国人只有从事植物病理研究的雷平、马自强和陈丽云。我这才弄 明白马自强和陈丽云是夫妇。

    那整个晚上,马自强几乎就跟着我耗,因为他英语不行,跟别人实在谈不上话。而 我也是除了郑义行,其他的人都是初次认识,只好跟着马自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 冷眼旁观,雷平和陈丽云倒是有说有笑,谈得非常投机。


    这以后, 马自强就经常来找我,或者一起去吃中饭,或者一起去打球。慢慢的,也 有一些大学部的华侨学生,从西门马那儿知道我是数学系的研究生,经常来找我问 一些数学问题。

    从我直接的接触和从其他华侨学生的言谈之中,我渐渐认识了西门马憨厚和善良的 一面。


    至于雷平,中等身材,脸面白净,戴黑边眼镜。他的英文名叫Patrick,在往后的朋 友聚会中,我也时常碰到。但是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主要是每次聚会,他的注意力 都不在我这边, 总是跟陈丽云有说不完的话。他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大家 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吃橘子,他一本正经的向大家陈述为什么要先洗橘子再 剥橘子皮。他说:

    “橘子能结那么大是经过许多农药喷洒,尤其是澳洲,各种农药的喷洒量大。尽管 如此,橘子皮的表面仍然有很多人的肉眼看不到的微细菌。” 他接着挑了一个橘子,指着橘子皮上的小点点说:

    “喏,你们看这些点点就有很多的微细菌。你们如果不先洗橘子,剥皮的时候,不 仅是残余的农药,这些微细菌也会全沾在你们的手上了。然后你们吃橘子时,农药 和这些微细菌也就跟着进了你们的肚子。总有一天你们就要闹肚子了。”

    毕竟是植物病理博士研究生说的话,听了之后,大家都赶紧把橘子带皮好好的洗了 一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剥着橘子吃。

    陈丽云对雷平佩服得不得了,看他时的眼神都带着光。再看看西门马,好像没有心 肝的木头人,眼光呆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默默地吃着橘子。


    自从郑义行、马自强和大学部的华侨学生这些人进入了我的生活,我的日子便不再 寂寞。每个周末,有时候甚至每天,都有人来找我。刚到澳洲时孤独凄清的感觉一 扫而空,时间在学习、研究、聊天、打球和聚餐之中一周一周飞也似地度过。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学校的亚洲学生们照每年的惯例主办了一年一次的国际学生联 欢晚会,在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由各地来的学生表演节目。有钢琴演奏、泰国舞 蹈、独唱、合唱,我也凑热闹弹了一首古筝曲‘渔舟唱晚’。接下来又是一些舞蹈, 包括印度舞和菲律宾的竹杆舞。

    当听到下一个节目是Grace要唱一首中文歌‘Olive Tree - 橄榄树’请Patrick吉他 伴奏,我和西门马都大吃了一惊。随着雷平的吉他声,陈丽云唱了起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陈丽云和雷平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鞠了躬,我依稀看到陈丽云的眼角在灯光下有小 泪珠儿闪,像被阳光照到的露珠。转头看西门马时, 他早已没了踪迹。


    那晚我回到宿舍,刚准备睡下,有人敲我的门。西门马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我了 解他的心情,招呼他喝饮料,静静的坐着。好不容易他说话了:

    “好老弟,我想离开这地方。那书我是念不下去的,这你是早就知道的了。我早就 想走,这次是下了狠心。”

    “就因为今晚的事?”

    “嗯, 不过我早就有这个念头,只是今晚才想通了。嗨,我还真不知道她能唱歌。 不怕你笑话,我还从来没听她唱过歌。”

    他看我有点迷惑,就接着说:

    “你们看我跟陈丽云哪里像是夫妻,对吧? 不瞒你说,你们还真没猜错。我跟陈丽云 名义上是夫妻,却没有夫妻的情份,实际上我们跟陌路人也没太大的差别。” 西门 马像喝了点酒,有点醉了似的,酒后吐真言,把他跟陈丽云怎么结的婚,怎么到澳 洲来的事一鼓脑儿都说了出来…


    原来,陈丽云从夏威夷回国之后,家里就急着帮她找婆家,相了好几个都没谈成。 无巧不成书,那天媒婆正好看到邻居马家的儿子从军队回来渡假,就来串门子找西 门马的妈妈说大事了。那媒婆的嘴都不是一般的,三言两语就把马大妈急着想抱孙 子的心说得快跳了出来。于是媒婆就安排他们俩见面,相亲。

    西门马有点后悔当初没听他妹妹和阿姨的话。她们都知道陈丽云的事,当着他的面 劝他妈说,陈丽云不是特别漂亮,再看她的身段、体架,又不像是个能做家务事的, 学历也比自强高,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

    陈家也不愿意女儿嫁给军人,三天两头不在家,家务事谁来管?所以这事起先就没 谈成,西门马又回部队去了。

    几个月后,西门马服完兵役,退役下来。媒婆又上门了。西门马的母亲后来就把媒 婆和陈家的意思告诉了他。大意是,陈丽云马上要到澳洲去,如果跟她结了婚就可 以一起去澳洲。西门马当时正为着找工作没着落而发愁,也不就是图个能出国嘛, 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和媒婆一鼓劲儿的挑唆,就糊里糊涂的跟陈丽云结了婚。不久一 起来到南澳Adelaide。


    “你们生活在一起也有好一段日子了,彼此总该有点了解吧?互相迁就点不就得了?” 我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有点儿像婚姻顾问了。

    “我总觉得学问没她好,一直把她像神明一样供着。我的英文又不好,她跟别人说 什么,我听不懂,也答不上话。所以到现在,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 什么,我管不着。结婚一年多,我跟她说的话恐怕还没我跟你老弟说的多。”接着 他又唉声叹气地:

    “唉,你不知道我们几个月前就开始各吃各的,各用各的。有一天她回来很不高兴 的样子,要我以后少动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从那时候到现在,你说 我这算哪门子?我那时开始就想,我真窝囊,还不如趁早离开她。我又不缺胳膊、 不少腿。我想好了,我也不念什么书了。前一阵子人家告诉我这附近的果园里都需 要采果子工人,管吃又管住。我想明儿就去。”

    “那也好,只要你打定主意,那也是个出路。”我鼓励他,可一想又有点不对劲, 就再问:

    “那你对陈丽云怎么交代?”

    “唉,我想她已经找到了她梦中的橄榄树。她跟我在一起是遗憾,她跟他在一起是 快乐。她有权去寻找她的快乐,没有必要负担我这个遗憾。我就成全他们吧。唉, 她今晚唱的橄榄树,我会永远忘不了。我终于清醒,完全明白了。那该流浪的人是 我。”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雷平,可真没想到眼前这大个儿,居然如此大人大量,能够说 出这样的话来。有句话说,没有恨就没有爱。我想他跟陈丽云之间或许真的是没有 一丁点儿爱情,尽管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次的彻夜长谈之后,我就没了西门马的消息。

    我有好一阵子抑郁,总好像失落了什么。

    不只是吃中饭和打球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西门马。有时候,回到宿舍静下来时, 也会偶然想起他最后跟我说的那些话。

    用自己的痛苦去成全别人的快乐,尤其是自己的妻子,有多少人能有那样的度量和 勇气?有多少人能做到?

    我一直想我是完全错看了西门马。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论斗量’,真 是一点没错。


    西门马走后不久,有一天,陈丽云突然出现在我的研究室,说有话要跟我谈谈。我 们来到Common Room (休闲室) ,她才慢条斯理地问我:

    “你知道马自强去哪儿了,是吗?”

    “我只知道他去了乡下果园,采果子去了,并不知道他的确切去处。”

    我确实没有西门马的消息,就实话实说。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不好。”

    她看了看我。我心里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是我没开口。她看我没说话,就接着 说:

    “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有我的苦衷。我们在一起,从开始就是天大的错误。他是个 堂堂男子汉,我只是个小女子。当初决定嫁给他时,尽管有点勉强,我是抱着点希 望的。”

    她顿了顿,看我没搭腔,又继续说:

    “我并不在乎他没什么学历,不在乎他有多笨,多憨。只要他肯努力,我相信他也 能有些成就。可是我们之间毕竟是有着太大的差距。我没想到他一点主见都没有。

    我不要他对我唯唯诺诺,有许多事情,我相信他自己都可以做决定的。可他,什么 事情都没有主张。我试过了,我放弃了,他不是能炼成钢的铁。”

    我想起西门马说的话,他一直把陈丽云像神明一样供着。

    “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尤其是我们女人,在这个二十世纪,还要受到传统礼教的约

    束,真是悲哀。我本来觉得我一个人生活得自在逍遥,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对。

    如果我找不到我喜欢、同时也喜欢我的人,我宁可单身一辈子。所以我相了几个亲, 都坚持我的原则。可是长久下来,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父母为我而终日忧心,又要为 我而面对亲戚的冷眼。在我决定到澳洲来念博士之后,我想我这个做女儿的长年在 外,没能照顾父母不说,还要让他们忧心,实在不该;而且婚姻本来就像赌博,当 时看那马自强是个老实人,也许不会差到哪去,所以就答应嫁给他了。谁知道我们 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连慢慢培养感情的基础都没有。”

    她有点激动,想一口气把她心里的委屈都说出来。不等我答话,又接着说:

    “我跟马自强错误的困境,是我们从结婚一开始就已经有的了。雷平的出现,只是 加强了我想寻求我自己的幸福的决心。我并不想伤害马自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 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了那晚她唱完橄榄树时,在她眼角的一串泪珠儿闪。我想我没看错,她 在雷平的吉他伴奏下,唱着橄榄树时,心里是有着起伏的。那泪珠儿只是暂时抒解 了她心中有如橄榄般苦涩的心结。

    “我跟马自强是不同道上的人。我总觉得他也是勉强的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他也痛 苦。既然我们在一起彼此都不快乐,我觉得,他的走,对他,对我都有好处。不管 将来怎么样,至少目前,我感谢他给了我一个喘息和冷静思考的机会。”

    我开始觉得,他们俩谁都没有错,他们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只是,世界那么 大,天底下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为什么偏偏他们俩会碰在一起,要承受苦恼去解 决那千古以来就没有正确解法和完美答案的难题。


    那年圣诞节前,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西门马的电话,那端传来愉悦而熟悉的声音:

    “你好啊,老弟,圣诞节假日要去哪吗?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过来找你。”

    “我目前还没什么安排,你要来当然欢迎。你在哪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这 几个月都干什么了。

    “我在葡萄园主家里打的电话,不好多说。圣诞节开始,我有几天的假期,想回Adelaide 办些事情。等见了面再跟你长聊。你先哪儿也别去,等着我,好吗?”我当然答应 他,就挂了电话。

    澳洲地处南半球,四季与北半球恰好相反,十二月正是夏季,昼长夜短,阳光灿烂。 Adelaide 是个美丽的城市,到处郁郁葱葱。圣诞、新年期间,每个人都是渡假的心 情,只有太阳特别勤快,加上夏令时间,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才下山。宿舍里冷冷 清清,我们这些外国来的学生,只好自己找消遣。这段期间,我经常跟一个菲律宾 来的朋友打网球,打到天黑才回宿舍。圣诞节的前一天,我们仍然打网球打到天黑, 然后说好了晚上平安夜一起到教堂去。回到宿舍,看到门上有个字条,上面写着:


    “老弟,应该跟你先讲好的。不过没关系,我反正有事要办。明天晚上7点,我再来 找你。若不麻烦,我打地铺,过一宿。- Simon”

    真不巧,西门马来过。我想找他去,可又没车。郑义行一家也渡假去了。我想他大 概是到陈丽云那儿去了。


    第二天,晚上7点不到,我就到宿舍外等着西门马。等着,等着,来了一辆Station Wagon,车里驾驶座上,不是西门马,是谁?他停了车出来。 喝,瞧那一身装扮,短裤,短袜,短皮靴,穿了件花格子衬衫,还拿了顶澳洲有名 的Akubra皮帽戴上。以他的块头,猛一看,还以为他是澳洲人,再近前看,黑了点, 以为他是个澳洲土人。

    我赶着要帮他拿行李。他说不用,没什么行李,就一个睡袋和一把猎枪,其他全留 在车里。进了我的房间,我赶忙问:

    “你带着猎枪难道不犯法?”

    “嗨,我们在乡下每人都有猎枪,没事,没人管的。”

    “真没想到你变了这么多,这几个月,你都干什么去了,还好吧?看你这气色,这 身装扮,又有汽车,又带枪的,好像还可以嘛,快说来听听。”

    我给他泡了一碗‘速食面’,真的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干什么去了。 “嗨,说来话长,不过我总算是顺心了。这条路虽说是被逼出来的,我却没走错。”


    他呼噜呼噜的把面下了肚。安顿下来,就兴奋地把话匣子打开了…

    原来,联欢晚会那晚,他下了狠心要离开陈丽云之后,第二天他就拿了简单的行李, 搭车到乡下果园去了。果园主人正需要人帮忙,看他的块头不小,行,当场就要了 他。

    那时正是橘子快熟的时候,他就开始先采橘子,好的装箱,次的丢桶里用来榨果汁。

    整天在果园里,白天采橘子,自己也可以随意吃,晚上就睡果园帐篷里。每天有一 定的休息和中、晚饭时间,工人们一起吃牛排、羊排,喝啤酒。 很多工人都像他一样,是外国人,英文也不好。西门马总算是进了他觉得安逸自在 的圈子。跟他平等的人们交往,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他觉得痛快。他的英语慢慢 的好起来,至少一般的对话是流利多了。

    果园主人曾经是苦处熬过来的,将心比心,对他们都不错。周末经常带大家出去轻 松一下,或者到附近大一点的镇去走走,或者带他们到更偏远的地方去打猎,打野 兔和狐狸。他的猎枪就是果园主人给的。

    周日,他们又开始扫描式的一个果园一个果园,一棵一棵果树的干。 橘子采完之后,西门马就转到葡萄园去。南澳产的葡萄酒闻名于世。西门马一个一 个葡萄园采过去,每天开始跟葡萄打交道,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哪种葡萄做出来 的酒好,哪种做出来的酒次些。

    因为很少开销,西门马把赚的钱大部分都存进了银行,不久就有了足够的钱,买了 一部二手的Station Wagon,他嫌拆搭帐篷麻烦的时候,就乾脆睡在车里。他觉得他 现在才开始真的活得像个人样了。

    听西门马说完了他这几个月的经历,我确实为他高兴。他真的像是脱了胎、换了骨, 变了一个人。然后他把话题一转,接着说:

    “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把在这儿的事情做个了断。现在我真正自由了。” “怎么说?”我问。

    “昨天我跟陈丽云把话都说清楚了,我们各走各的路。事实上我们这几个月都不在 一起,依照法律,只要我们不在一起超过一年,就算离婚了。” “怎么这样呢?你想好了?”我再问。

    “我早就想好了。就是她唱的那首橄榄树让我想通了,记得吗?凭良心说,我还得 感谢她呢,要不,我也走不出郁闷,走不到我今天这个地步。”

    他喝了口饮料,接着说:

    “只有一件事,她昨天告诉我,移民局来了两次信,说我的签证明年一月23号到期, 要我或者提出有关文件申请延期,或者到期前离澳。她的博士研究已经做完,正在 赶论文,论文写好交上去后,她就准备到加拿大去。看样子,我没有理由申请签证 延期,可我也不想回国。我才刚混出点样子,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雷平已经去了温哥华,我是知道的, 陈丽云也准备到加拿大去多半是为了他。可是 我不想节外生枝,也就没提。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问。

    “嗨,这偌大一个澳洲,我只要带着我的猎枪和睡袋,开上我的Station Wagon,往 内陆人少的地方走,爱往哪开就往哪开,就不信还能把我饿死不成?” 虽然西门马 说得胸有成竹,我听着总觉得有点酸不溜丢的味。

    我不认为西门马这样的打算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山间轻流的小溪和宽阔的草 原’, 也不认为他这样做是纯粹的出于无奈。我回想起陈丽云说过的话。其实我们 这一代的中国人,岂止是女人,我们男人也是一样,不都是一生下来就‘理所当然’ 地背上了一个包袱吗? 就拿我来说吧,从小就肩负着父母‘望子成龙’的期望,什 么事情都要跟别人比。小的时候不懂事,总认为上学、念书、考试,甚至其他任何 的事情,都是为了父母而做的,也由不得自己。任何的‘不’都是叛逆的行为,挨 板棍调教还能顶得住;那不孝子、不合群,为社会所不容、会被人们唾弃等等‘千 夫所指’的大帽子能顶吗?等到慢慢懂事了,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传统中国学 子定了型的路,高中、大学、研究所;学士、硕士、博士;好像除此而外,就没有 其他的路子可走。可是这个社会上,能有那么多的龙,那么多的凤吗?能容得下吗?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成龙’的料,所以我明白西门马目前不想回国的意思。他有 家归不得的无奈,我能体会;他心中的酸楚,我也能感同身受。

    这以后,西门马成了‘黑民’,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不过我还是每隔一两个月就 会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总还是愉悦的,尽管有时候他的话语之中多多 少少会流露出一些寂寞。

    不久,郑义行找到了一个联合国的工作,带着吴秀婷母女,去了非洲肯亚的联合国机 构服务。我到机场去送行,一直目送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我才惘然离开。

    之后,陈丽云果真也去了加拿大温哥华。我佩服她的勇气和追寻爱情与快乐的执著。 送行时,我衷心地祝福她,默默地希望她终究能找到她的幸福。

    这几位我在海外认识的第一批‘亲人’,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走了,在我的生命之中 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们。

    惆怅过后,我的研究也渐渐接近了尾声,忙着修改论文和为着将来的出路烦恼。日 子过得忙碌而平淡。

    相反的,倒是每次接到西门马的电话,他都会告诉我一些他在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变 化,带给我不少的惊讶:

    他跟葡萄园主相处甚欢,园主让他当长工,做了工头…

    他开始把葡萄送到附近的各个酿酒厂…

    他知道了各种葡萄酒的成本、批发和零售价格…

    几个月后,他很兴奋的告诉我:

    “老弟,我最近赚了一笔。我这个办法还真行得通!” “什么办法?”我问。

    “一个多月前,我开始用我自己的钱向酒厂买进几箱酒,酒厂的人认识我,就以比 批发价还便宜一点的价格卖给我了。我趁着周末,反正闲着也没事,开着我的Station Wagon到附近镇上的餐馆转卖。我的卖价比他们的进价便宜,又是送货上门,一下子 我的几箱酒就卖完了。”他意犹未尽地说:

    “我想我可以买更多的酒来转卖到更多的餐馆。餐馆需要酒,我送酒上门,价钱便 宜,又省了他们的时间,一举两得,他们肯定都愿意买我的酒。”

    这之后又是几个月没有西门马的电话,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我找到在坎培拉 的工作之前。电话那头传来他激昂的声音:

    “老弟,我这一阵子越来越忙。葡萄园的工作我辞了,现在专门送酒卖酒。这附近 乡镇几乎所有餐馆的酒都由我定期送去。尤其是中国餐馆,老外本来就喜欢吃中国菜 ,有了好酒,上门就更勤了。你知道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消遣,老外就只有在吃喝上 花钱最爽快。在餐馆一耗就是几个钟头,往往要到打烊了才肯走,那酒是一杯一杯 的下,一瓶一瓶的喝。餐馆生意更好做了, 就三天两头找我送酒去,可有得我忙的 了。”他停了一下,好像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声音一变,严肃地说:

    “哎,老弟,这人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时候还真是弄不清楚。”

    “又怎么啦?移民局要抓你?”我想他好像有麻烦。

    “那倒不是。哎,不瞒你说,几个月前,我在 Barossa Valley (南澳著名葡萄酒 产地)认识了一家中国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是香港来的,刚开始听不太懂他 们的广东话。这几个月来,我给他门送酒送得多了,也就熟了。他们对我挺好,常 留我吃饭。”

    “那不是挺好的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是啊,我也觉得挺好。上个月他们的闺女回娘家来了,说是跟她的外国老头过不 下去了,离了婚。我看她人蛮好的,勤快,能吃苦。所以我最近常到他们那儿去。”

    “哈,你看上人家啦?”我调侃他。

    “嗯,我是蛮喜欢她,可是,可是…哎,先不说她是不是也喜欢我。毕竟我现在还 是个黑民呢,虽说这几个月我赚了不少钱,有的是现款。不瞒你说,如果不是没身 份,我早就可以买下楼房了。可是,我真的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是要利用他们得到居 留身份。我真的不想再掉进陷井,再犯一个‘有条件’婚姻的错误。哎,我得好好 想想,再看吧…先随它去。”他有点结巴地说,最后好像给自己下了个决策。我明 白他的意思,他是应该有点顾忌,毕竟是‘一朝被蛇咬,终日怕井绳’。这人生的 大事,可不能一错、再错。

    几个月后,我因工作关系来到坎培拉定居,跟西门马就失去了联络。在 Adelaide 时,总是西门马打电话来,因为他没有固定的住处,我没法打电话给他。

    1989年天安门事件之后,澳洲政府受到各界压力,开赦黑民与学生。很多中国人都 拿到了永久居留权,听说西门马也是其中之一。

    几年后,听一个南澳来的朋友谈起,有一位叫Simon Ma的中国人,太太是香港人; 是第一个把南澳的葡萄酒进口香港,而后打入中国洋酒市场的企业家;现在是南澳 中国人中的大富豪了。

    我听了很高兴。西门马终于有了他自己的橄榄树,不,应该说是能结‘甜蜜’而不 是‘苦涩’果子的葡萄树了。

    - 2003 年6月6日完稿于澳洲坎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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