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八日  ¤ 陈向阳


            (一)

   二蛋大名张燕生,当然是北京出生。他还在北京长大--胡同儿裏长大的。在北京,你要说谁是胡同儿裏的可不是恭维话,等于说人家俗,家境低,小市民。可二蛋不在乎,胡同儿怎么了?没了胡同儿还叫北京吗?二蛋是真爱北京,可他一猛子扎到澳大利亚去了。为什么?还不是为的亮妞儿。

   亮妞儿和二蛋一条胡同儿,长的那叫漂亮,二蛋不会形容,反正比得上电影明星。人家还不拿架子,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干巴利索,地道一个北京妞儿。二蛋在胡同儿裏也算个人物,个头儿是矮点儿,可论打架没人能比。他和亮妞能算青梅竹马吧,反正不是一年两年了。叫外人看差不离该办事儿了,可二蛋清楚,还差得远呢。他左试右试想法儿地往近裏去,可亮妞儿就是不急不恼不即不离。二蛋真不明白亮妞还想要什么。直到有一天看见亮妞儿和胡同儿东头的建强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的走过来,二蛋有点儿明白了,心裏又酸又苦,瞪着建强直攥拳头。建强脸都白了,张着嘴定住了。他胸前清华大学的白牌牌直刺二蛋的心。亮妞儿是啥事儿没有:″呦,燕生哥这儿发什么楞呢?建强,就这么着吧,我回头家找你去。 你家去吧,我和燕生有话。″亮妞儿亲热的扳转了建强让他走了,然后走过来,话音不高可字字就像锤子敲在二蛋头上:″别瞪眼,我不过是找建强补习功课。大学我是不考了,考了三回我认输了。可我要上电大,反正这辈子不能老这么混。你说呢,你也来吧,不能一辈子摆摊儿啊。″″摆摊儿怎么了?比机关干部不少挣钱。″″可你那点儿钱挣的,风裏雨裏东奔西颠儿的,是个戴大沿儿帽的就敢训孙子似的训你。跟你挑明了吧,你要一辈子就干这个,我没法儿跟你。″

   二蛋明白了,非得换个活法儿了,要不就别打亮妞儿的主意。也亏二蛋赶上了,那是1988年,才花了5千澳元就留学澳大利亚了。菲林得斯商业学院,多漂亮的名字,二蛋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考了三回大学连点儿边儿都没沾上,这回倒好,一步登天,留学生了。留学生有多高,二蛋不大清楚,反正比建强的大学生高吧。这先不说了,亮妞儿那句话二蛋可记清楚了:″燕生哥,说话算数,我等你三年。″二蛋一口答应:″三年我一准儿回来,让你看看,我张燕生到哪儿也错不了。″

  可谁想到,二蛋这一猛子扎的,足足八年才有机会再回北京。怎么回事儿?这话可就长了。

   到了悉尼二蛋才明白,什么商学院,整个儿是蒙事儿。那鬼学院统共没几间屋子,在市中心一座高楼裏。楼顶的大牌子是银行,可银行只在一楼,楼上干什么的都有,牙医、律师、这公司、那公司。二蛋的学院在6 楼,出了电梯转仨弯儿。校长敢情是个亚洲人,比二蛋还矮半头。老师倒是白人,可只见过三个。这叫什么?也就算个识字班吧。二蛋大叫上当,可同学们,也都是大陆来的,却好像不大在乎,把预先交的一千多澳元生活费要过来就拜拜了。真来上课的没几个,二蛋算一个,别管怎样,先学点英文是真的。

   两个月过去二蛋学不踏实了,没学着什么玩意儿在其次,二蛋腰裏的钱顶不住了。光出不进可不成,得找活儿干,本来的计划也是半工半读勤工俭学吗。找什么活儿呢?这不是问题,只要能挣钱干什么都成。可怎么才能找到干什么都成的活儿呢?这儿不是北京,二蛋得请教同住的老曹。老曹可不简单,人家是国内大学毕业,国家干部的工作都不要了跑到澳洲。虽说干的是卖力气的活儿,可他不后悔:″挣钱顶上国内的十几倍呢。″老曹告诉二蛋找工作别往唐人街去,数中国人最会压榨中国人。″可我这点儿英语能对付得了吗?″″能,用不着说话的活儿多了,只要不怕累。″二蛋别的没有,就有一身好力气。

   凭着憨厚的微笑和宽宽的肩膀,二蛋没跑几天就找到了第一份儿工作。那是个拆车厂,专拆报废的汽车,撞烂了的,太老了的,出了大毛病不值当修又卖不出去的,到了这儿就大卸八块儿--何止八块儿,几百几千块儿也有了。凡是还能用的零件,连一个小垫片也算上,全都送到一个老大老大的库房裏去等着卖。在库房裏和前台卖货的都是技术活儿,轮不上二蛋。二蛋的岗位在后边儿,不小的院子堆满了烂铁破胶皮,到处是油污。这裏有十几口子干活儿呢。一天多了能进几十辆破车,都得分解了,拆的拆卸的卸,实在弄不开的使气焊枪一吹,多硬的铁也化成水。最后没用的烂七八糟也分门别类的扔,胶皮归胶皮,塑料归塑料,烂铁就往一个大铁箱子裏一塞,电门一开,全都挤成一团铁疙瘩,等着汽车来拉。

   二蛋干什么呢?凡是用扳手用工具的活儿还是轮不上他。二蛋的活儿用二蛋的话说叫″碎催″,所有人的碎催,谁都能支使二蛋:这个扛到那儿,那个搬到这儿。二蛋连搬带扛全是又沉又脏的玩意儿。就这也不容易,因为二蛋听不大懂。他们说的是英语吗?反正两个月裏二蛋学的英语可跟他们说的不大一样。这难不倒人,耳朵不行还有眼睛呢,人家一指什么,二蛋先把它扛起来,那人要有耐心呢,就指点着二蛋去该去的地方。下次就知道了,凡是这模样的玩意儿就扛到那儿去。几天下来,二蛋算是入了门儿,可也更忙了,东也叫汤姆,西也叫汤姆,汤姆是二蛋给自己起的英文名。

   有个″师傅″问二蛋的中文名字叫什么,二蛋眨么眨么眼告诉他叫爷爷。师傅没听清,二蛋忍住笑又说一遍″爷爷″,然后结结巴巴的声明以后别叫他汤姆了,听着耳生,还是叫他的中文名字吧。″师傅们″倒都没意见,于是二蛋很认真的给他们纠正发音″不是叶叶,是爷爷″。可是不大管用,他们还是″叶叶″的叫,而且不管二蛋乐不乐意,自作主张就省了一个字,单叫他″叶″。于是工场裏东也叫″叶″西也叫″叶″,态度也没比叫他汤姆那会儿更尊敬一点儿。二蛋只能自己嘟囔″在家跟你爷爷也这么不耐烦吗″。

   最不耐烦的是个叫鲁克的,红鼻子,大冷的天儿也敢穿露出一身毛儿的小背心。他从不耐心指点,呜噜呜噜的说几句,二蛋发愣,他就瞪眼冲二蛋嚷嚷。那个叫阿瑟的小个子就跑过来给二蛋解围。二蛋心说″你也学学阿瑟,有你嚷嚷那功夫不也解释清楚了吗?″鲁克嚷嚷的什么二蛋听不懂,可准知道是骂人的话,就记下来回家问老曹什么是″发克″。老曹说那是″Fuck″就等于北京话裏的″操″。″可咱们北京是操你妈,这儿怎么是Fuck you,操你呢?操我,他操过我么?″二蛋没大生气。后来二蛋再仔细听发现不那么简单,鲁克还说Fuck you Chinese,这不是″操你中国人么″?这回可不光是自己的妈,连12亿同胞全包括在裏边了。二蛋觉得一股子火儿撞脑门子,可还是忍了。这是人家的地界儿呀。

  终于有一天,二蛋没忍住。在他们喝水抽烟吃午饭的屋裏有一把椅子鲁克天天坐,好像就是他的专座。屋裏坐满了,有人宁可站着也不坐那把椅子,似乎都怕鲁克。这天二蛋坐在那把椅子上了,因为他早上没看见鲁克,心想那小子又请病假了吧。一杯茶没喝完鲁克进来了:″Go away Chinaman″。二蛋知道Go away 是滚蛋,Chinaman是中国佬儿,这是蔑称,老曹说的。二蛋心裏窝火儿,一打楞就没起身,鲁克揪起二蛋一把搡到一边,嘴裏还骂骂咧咧的。二蛋的茶杯差点儿掉在地上,半杯茶全洒了。二蛋的头″嗡″的一下子。说句实话吧,二蛋在胡同儿裏也这么欺负过别人,可从没让人这么欺负过。二蛋想大叫一声Fuck mother(操你妈),这他早在心裏练过好多遍了。可这会儿先不忙,二蛋放下茶杯,脸带微笑慢慢的向坐在椅子上连看都不看二蛋的鲁克凑过去。这要在胡同儿裏,二蛋的对手就知道不妙了。可这裏没人知道二蛋的厉害,一屋子人还说说笑笑根本没把鲁克欺负二蛋当回事儿。二蛋猛的一拳打在鲁克脸上,″噗″的一声,手生疼。二蛋心中佩服″洋人是厉害,鼻子都那么硬″,一边后跳两步摆开架式。这时他才大喝一声″Fuck your mother!″一屋子人突然僵住,都吃惊的盯着二蛋,二蛋盯着鲁克。鲁克捂着脸,看看手上的血,没站起来,反而一出溜坐到地上了,堵着鼻子仰着头,不动了。二蛋心裏一阵乐″瞧你那一身的块儿,一直让着你,敢情这么熊啊″。

  不多一会儿,经理来了,一个小老头儿,是这家拆车厂裏唯一打领带上班的。他先问了句鲁克,大概是问他要不要紧,鲁克摇头。小老头儿只扫了二蛋一眼,叫了屋裏几个人出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回来告诉二蛋经理叫他。二蛋已经在心裏把所有知道的英语单词儿都找了出来,无论如何也得让经理知道是鲁克先动手揪他,是鲁克总欺负人,不光骂二蛋,还把中国人全″Fuck″了。谁知准备好的话一句没用上,一进屋,小老头儿就摊开一张纸让他签字。二蛋不糊涂,看不懂的东西决不签字。小老头儿倒也不坚持,也不听二蛋结结巴巴的英语,拉着二蛋的手就往大门走,一边还跟二蛋说。这回二蛋听懂了,是让他走人,以后也别来了。″敢情把我开除了。″二蛋那个气,″妈的,他欺负人的没事儿,倒把我自卫的开除了″。

  二蛋一肚子的道理只能跟同胞讲明白。老曹拍拍二蛋说这儿和中国不一样,所有的工厂都有一条规矩,凡打架者,厂方一概不问是非曲直,当场开除。有麻烦找警察去,讲理上法院,工厂可不管谁对谁错。″可他怎么光开除我,那杂种操的鲁克呢?″″他不是没动手吗?人家聪明啊,这是你动手打了人,人家要告你,你还得赔人家钱呢。″″哎呦,这儿怎么不讲理呢?″说什么也没用了,二蛋的第一份儿工作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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