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葉  ¤ 张晓君


       (一)

    清冷的月色從窗簾的縫里擠了進來,牆上挂鐘滴嗒滴嗒的響聲,仿佛一只小錘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蕓英煩亂的心。她披上毛衣,推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子峰至今未回,他最近為了公司的生意應酬,經常夜不歸宿,此刻蕓英仍希望他能早點回來,因為明天她將要走了。每次樓下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蕓英的心就緊張得狂跳不已,仿如等待情人的懷春少女,直至腳步聲又隨着深深的失落漸漸遠去。

    一想到就要離開這個“家”,蕓英的心口就一陣陣發痛。這個小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如此熟悉,她幾乎不用想,一伸手就摸到了她和子峰的結婚照,她小心地拭去相架上的塵土,把它收進了床邊的行李箱里。

    蕓英輕嘆了一聲,又鑽進了被窩里,小心地留神着門聲。

    在挂鐘敲響了兩點的時候,子峰滿身酒氣的推門進來了。蕓英趕快開燈起來,為半醉的子峰脫去外衣,用溫熱的毛巾為子峰擦擦臉,子峰一把摟住蕓英,喃喃地喚着:“英,英,眞舍不得讓你走!委曲你了,我這樣做只是為了順順爸媽的意,他們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啊。我發誓好嗎?除了你我決不會再愛上別的女人。”

    蕓英早已泪流滿面,她緊抱着已離婚的丈夫,哽咽着安慰他:“峰,別這樣,我知道你還愛我就足夠了。”

    子峰呼呼入睡以後,蕓英小心地支起身子,情不自禁的吻着子峰的臉頰、耳朶、前額。她想把這深愛的男人的一切永遠地刻在心里。

    不知過了多久,蕓英輕輕地爬起來,為子峰叠好亂扔的衣服,“叮”的一聲,一條精致的心串手鏈從子峰的褲兜里滑到地上。蕓英撿起細心地看了看,又悄悄地把它放回子峰的兜里,心里有點奇怪,子峰應該知道,她一向不愛帶首飾,不過她還是很感謝子峰的一片苦心。

       (二)

    第二天清晨,蕓英早早起床為子峰和他的父母做好了最後一頓早餐,子峰的媽媽幾年來第一次沒有挑剔什么。在離開的那一刻,蕓英看到子峰父母難得寬慰的微笑。

    十月的北京,到處是一叢叢爛漫的紅葉,來送機的除了子峰,只有蕓英唯一的知心好友凌燕。子峰在蕓英入閘的那刻,遞給蕓英一個粉紅色的信封,凌燕擁抱了蕓英一下,然後揮泪道別。

    上了飛機,還沒來得及坐下,蕓英就急不可待地打開了子峰的信,里面是一片表在白紙上風干了的楓葉,背後是一首小詩──冰心的《相思》。蕓英的泪水不聽話地滴落到信上,又化開了一朶朶淡淡的墨花,蕓英的思緒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天。

    這是一個暖洋洋的秋日假期,家住北京的同學大都回家了,整個女生宿舍就沒剩幾個人。蕓英睡了一個懶覺,爬起床後洗了頭,披着濕漉漉的長發,穿上一身亞麻白長裙子, 順手抓了本《現代詩歌精選》,漫步走進了校園的楓樹林中。

    秋日柔和的陽光從紅葉的間隙中擠了下來,又懶洋洋地撒了蕓英一身,她撿了兩片楓葉擋在眼前,抱着書躺倒在長凳上,不經意地背着冰心的《相思》:

       躱開相思,
       披上裘兒,
       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
       小徑明月相窺,
       雪地
       枯枝──
       又縱橫寫滿了相思。

    蕓英躺了半天,才坐起來,赫然看見子峰正站在一棵楓樹下呆呆地看着她。子峰是班里的才子,是好多女孩的夢中情人。蕓英一下羞紅了臉,逃也似地跑回了宿舍。

    之後的日子是蕓英最開心和難忘的,象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那樣,第一次嘗到愛的滋味的蕓英,為子峰的每個舉動而着迷。每當子峰送她回宿舍,他們都難舍難分。子峰總是捧着她的臉,默默含情地説:“英,你眞美,你比下凡的天女更迷人。”蕓英又何嘗不想時時刻刻和子峰在一起?

    這天,蕓英突然收到媽媽的信,説從小把她帶大的外婆,心臟病發住院了。蕓英一下子從快樂之巔摔下了谷底,思鄉的愁緒一下淹沒了她。她拉着子峰逃課了。

    他們漫無目的地騎車四處游逛,一會兒瘋狂地騎車追趕汽車,一會兒把車扔在路邊,坐在石級上看着來去匆匆的路人。

    黃昏的時候,他們幷肩坐在圓明園一塊倒塌的石碑上,兩只水鴨正在湖中戲水,羽毛鮮艷的雄鴨不時用長嘴巴撫弄着身邊的雌鴨。這時,蕓英的心情也開朗多了,子峰輕吻着蕓英,兩個年靑人意亂情迷地相擁着倒在大理石碑上……

    夜幕降臨的時候,松林中的湖畔,只聽見兩只水鴨在歡愉地歌唱。

       (三)

    踏足到澳洲這陌生的土地上,蕓英心里很茫然。作為離婚的條件,子峰一家主動提出為她湊足了一年的學費,還有她身上的一千澳幣。

    還算幸運,蕓英很快找到了一份在商場清潔的工作。繁重的工作使只有九十磅的她越發嶙峋了。

    一天蕓英坐車到了雪梨歌劇院。面對着藍天和大海,她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以這清新的空氣塡滿那被掏空的心。

    一個危危學步的小男孩邊扔面包給鴿子,邊撿地上的石子兒往嘴里塞,他那忙碌的憨勁讓蕓英一下子忘記了寂寞和憂愁。是啊,無論是誰,都活在同一天空下,誰都有權享受這美好的陽光和空氣,我們又何必總為自己的不快耿耿於懷呢?

    蕓英用一種無限溫柔的目光注視着這男孩,她曾多么渴望也有這樣一個孩子啊!有了孩子她就能和子峰長相廝守了。

    五年前,在和子峰去圓明園後的兩個月,蕓英發現自己懷孕了。可中國的大學早有明文規定,讀大學期間,不許結婚生育,否則會被開除學籍。蕓英和子峰都嚇壞了,子峰提議找他媽媽托熟人帶蕓英去做人工流産。蕓英無計可施,只好答應。她永遠忘不了子峰媽媽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古怪的眼神。

    蕓英在子峰的陪伴下,在遠郊的一所破舊的衛生院,找到了子峰媽媽的朋友。蕓英躺在手術臺的那一剎,突然覺得自己正親手掐死自己的骨肉,她拼命掙脫開護士,逃出手術室,可她被守在門口的子峰攔住了,子峰不斷地勸她:“英,別任性。你放心,我會一輩子都愛護你的,我們還年輕,往後日子還長着哪!”

    手術後,蕓英發了幾天高燒,迷糊中,不斷夢見哭啼着的孩兒。在離開那簡陋而骯赃的衛生院時,蕓英泪流滿面的回頭看了好幾次,就象最後一次向夭折的孩兒吿別。

    可那以後,蕓英再沒懷過孩子。大學剛畢業,他們就結婚了,過了幾年,才檢查出來,當年蕓英在那所衛生院做流産時,因為感染,得了子宮內膜炎,導致輸卵管閉塞,終生不孕。

    從此,蕓英在子峰家里,就象一個永遠抬不起頭的小媳婦那樣,盡管她任勞任怨地包辦了一切家務活,仍然得不到子峰父母的半點歡顔。終於,有一天,子峰百般無奈地對她説,只要她答應離婚,他們全家願意出錢讓她到澳洲留學。

    蕓英有一種欲哭無泪的感覺,她從未想過出國,更沒想過要離開曾答應照顧她一輩子,她以為會終生廝守的丈夫。

    子峰離弃她是被迫的,蕓英深信丈夫仍愛着她。到澳洲後,她一直以寫信來寄托對子峰的滿腔柔情,怕子峰為難,她早已托凌燕幫她轉信。

    蕓英終於找到一份較穩定的工作,是在一家韓國人開的時裝工場里當“車衣”。

    韓國老板艾文會看中文,可不會説,他十分賞識蕓英的勤快認眞,他建議蕓英晩上讀TAFE進修。艾文為了讓蕓英讀好書,故意安排她在周末工作,那么蕓英就可以少干一天而賺同樣的工錢了。艾文有時在下班後順道送她去學校。

    日子悄然流逝,蕓英收到子峰的信,子峰再婚了。但在信里,子峰仍重復着:“只有你才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蕓英把信看完又看,心里默想着,就為了這句話,自己受多少委屈都値了!

    秋雨打落了一片片枯葉,象一個個凋零了的回憶,蕓英撿起一片落葉,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子峰,她仍然希望着:婚姻的結束,幷不等於愛情的枯萎,她的子峰從未變過心。

       (四)

    蕓英對子峰的愛已經升華為她活着的精神支柱了,每當她憶起子峰,總被自己心里流淌着的愛意感動着,仿佛從未離開過子峰的身邊。

    這是蕓英來澳洲後的第四個生日了,每年生日,她都收到子峰和凌燕寄來的生日卡,這足以讓她堅強地面對孤獨,寄情工作和學習,不去想感情的事。她現在已成為艾文工厰里獨當一面的時裝設計師了。艾文對她更愛護有加,而且在去年離婚後,明顯地對蕓英表現出愛慕之意,可蕓英心如止水。

    雖然是生日,蕓英還是去上夜課了,因為除了上課她眞想不出還有什么事可做。可今天有點异樣,課室顯得很燥動,因為時間過了仍沒有敎師。大約又過了半小時,老師才匆匆趕來,眼角還有一塊瘀痕。她是第一次給蕓英她們班上課,當學生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眼睛都紅了,吿訴學生,她假期帶着三個孩子去昆士蘭度假,回家時發現丈夫帶了另一個女人住進了她的家。她不甘於被抛弃,與丈夫大吵了一頓,結果被打傷了。蕓英驚嘆於女老師的勇氣,可她又發現同學們非但沒有瞧不起這老師,反而都眞心地勸解她。蕓英這幾年一直不敢交朋友,因為她最怕別人問起她的家庭,不能生育而被丈夫離弃是她覺得最羞愧難言的事,她很佩服那老師的率直,中國人最怕家丑外揚,就算受了多少委曲也只能埋藏在心里,無形地給自己的心身壓上沉重的包袱。

    下課後,蕓英最後一個走出了敎室,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夾雜着樹葉和泥土的芳香——噢,下雨了。蕓英趕快用書包頂在頭上,向巴士站跑去。在途中,她很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打着雨傘站在學校門口。

    艾文憐愛地用衣袖為蕓英拭去頭上濕漉漉的雨水,用堅實的臂彎護着蕓英走向他停在路邊的汽車。

    蕓英坐到艾文的溫暖的車里,艾文從車的後坐拉出一束潔白的百合花,蕓英心里涌起一陣柔和的暖意,她何嘗不知道艾文的心意?艾文輕聲地對她説:“生日快樂!我希望今晩有幸和你一起共度。”

    蕓英想,艾文一定是從她的報稅表中得知她的生日,可他又怎么知道她喜歡百合花呢?他眞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男人。

    艾文打開了録音機,蕓英聽見自己的聲音,她記得那是去年艾文説想學中文,讓她念一篇中文敎材,蕓英很奇怪艾文為什么要放這帶子。

    他們坐在達令港邊的一個雅致的咖啡館里,從二樓的玻璃窗眺望着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秋雨不再惆悵,它在桔黃的路燈下閃現出一圈圈斑駁的光環。咖啡獨特的幽香縈繞着他們,蕓英有一種飄然欲醉的感覺,艾文慢聲細語地對她説着一個“傻瓜”的故事:

    一個男人瘋狂的愛着一個女人,卻從不敢向她表達,怕被她拒絶,他終於想了一個辦法,他把自己想向她傾訴的話録在一合録音帶里,然後請她幫忙録中文,希望她知道他的心意,可他白費了心機……

    艾文説完,低垂着的眼睛突然緊盯着蕓英,蕓英的心掠過一絲久未有過的溫存,她何嘗不希望有一個讓她躱避風雨的港灣?艾文的溫軟的大手一下握住蕓英纖柔的小手,艾文的眼睛清澈明亮,沒有子峰眼里的自信卻多了幾分眞摯。蕓英發現自己竟沒有一絲預期中那種動心的感覺,她的思緒無端游蕩起來,她想起子峰第一次拉着她的手時,對她説:“英,我願緊握着你的手,直到永遠……”

    她不敢正視艾文熱切的眼神,慢慢抽出被艾文握住的手説:“艾文,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的心實在容不下第二個男人,對不起,我騙不了自己。”

       (五)

    蕓英坐在飛機上,看着窗外,她覺得飛機開得慢極了,悠悠的白雲動也不動。想着馬上能見到日夜思念着的子峰,她的心狂跳不已。她翻開錢包,仔細地端詳着子峰抱着小寳的相片,子峰一點沒變,還是那么英俊不凡,歲月沒有給他留下蒼桑,只讓他顯得更加瀟灑。

    “這是你的孩子?”鄰座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也湊過來看照片,蕓英微笑着點點頭。子峰在信里不是説過嗎?“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永遠是我最心愛的妻。”她的潜意識里,還希冀着和子峰復合的一天,因為子峰多次表示過他也希望能帶着孩子到澳洲生活。

    蕓英在飛機降落前,特地在洗手間仔細梳妝,她不願讓子峰看到她疲乏的倦容。子峰和“那女人”一塊來接機,子峰介紹説她叫“玉玫”。她打扮入時,雖然不算太漂亮,可風情萬種。她十分熱情地拉着蕓英的手叫“英姐”,蕓英心里有點不是味兒。坐在子峰的車里,她從後座偷偷地注視着開車的子峰,她發現子峰烏黑的發叢里夾雜了幾根銀絲,她心疼地直想伸手為他梳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可她沒動。在紅緑燈口,車停住了,她在倒後鏡里遇到子峰那火辣辣的目光,她為之一顫。

    子峰為她安排了住在離他家不遠的京華酒店,他們一起吃了晩飯後,回到了酒店房間,他們只是泛泛而談,蕓英有點失望了,看來子峰的婚姻幷沒有象他信里説的那樣出現了問題,她開始後悔不該回來。

    玉玫起來去洗手間,子峰突然拉起蕓英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情深款款地説:“英,你受委曲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啊!”

    蕓英再也忍不住,泪水象缺了堤洪水一般,不聽話地流着。這是怎么了?她曾自認為是個十分理智而堅強的人,可在子峰面前,她象一個小孩子那樣,什么防綫也沒有了。

    子峰很快遞給蕓英一叠紙巾,悄悄地在她耳邊柔聲道:“快別哭,寳貝,我半夜再來找你好嗎?”

    玉玫出來的時候,蕓英已擦干了泪水,子峰端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玉玫識趣地講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坐了一回兒,他們就吿辭了。

    在吿別的那刻,玉玫親熱地拉着蕓英説:“英姐,你累了,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蕓英點點頭,隱隱的負疚使她垂下了頭,蕓英的眼光落在玉玫手上那條心串手鏈上,天啊!那不是她離開子峰前的那天晩上見過的那串手鏈嗎?

    蕓英的手無力地滑落,他們離開後,她失魂落魄地關上了酒店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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