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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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君
在來澳洲眾多的留學生中,我算是幸運的一個, 因為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前來的。 現在我已有了居留權,但我卻從未因此而開心過,反而覺得失去的實在是太多了。
剛來的時候,帶著用人民幣換的500澳幣,便是我全副身家。我和八個同學分居一套 一廳二房的公寓,每周靠買兩條面包和周末從商店買回的1元一袋的爛菜度日,限著 自己每周的生活費不能超過25元。天天下課我還得去找工。從國內帶來的Nike球鞋 已磨得很薄,臉皮卻越磨越厚了,聽盡了難聽的嘲諷。一個大學畢業生竟像上門乞 丐似的,結果卻連一份“雜工”或“保姆”的工也找不到。
兩個月過去了,我越來越心灰意懶。看到墨爾本街頭不少中國音樂學院來的學生拉小 提琴、吹笛子,行乞街頭,我心裏更覺凄涼。
第三個月,從報紙上看到偏遠的海邊T埠唐餐館招請樓面侍應,打電話去,人家肯試 用我,於是我連學校也沒通知,乾脆“黑”了,到了T埠。
T埠這個小型唐人餐館是上居下鋪式的,除了老板,還有一個油鑊叫阿武。老板是個 約30多歲的王老五,他讓我叫他“威廉”,平時少言寡語的,除了每天下午到鄰近 的TAB賭馬,似乎沒有別的嗜好。油鍋阿武則每周末開車回墨爾本看一下妻兒,中午 去TAB,晚上下班總是約好鄰近埠餐館的“雀友”去打幾圈麻雀。
日子既單調又無聊地過著,可一想到盡快賺夠阿維的學費,可以申請他來,一起讀書、 做工、結婚,我心裏也就不覺得寂寞了。我每周最開心的便是收到阿維的信,其次 就是每個周末威廉給我的薪金。我並不是個拜金主義者,但此時卻會將那包錢數了 又數,好半天才將它收到床下的餅干盒裏,腦子裏盤算著再賺半年錢就夠阿維來澳 洲讀書的學費了,心裏充滿了快樂和希望。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已經三個月了。我最難過的是經常無端要受阿武的氣。哪天他 賭馬輸了,哪天就借故罵我,開場白總是“大陸妹”——沒想到了外國自己竟是三 等公民,還要受同胞的氣,只因我是從大陸來的!每次都是威廉出聲才能喝止他的 “媽媽xx”。
一天午休,我突然想起下周便是母親的生日了,於是就向埠中心的郵局走去。威廉的 車從身邊開過,他招手讓我坐他的順風車。他聽說我正想寄錢給母親,似乎很感慨 :“你還那麼有孝心,我連父母的生日都忘了。”我說﹕“流浪到這异國他鄉,我對 父母的孝心,除了寄錢還能怎樣?”他看了我一下,好像有點同情,又似乎想說什麼, 最后還是沒說。為打破冷場,我故意問他賭馬的事。誰知他說:“無聊中用以消磨日 子罷了,有家小的人誰會去?”我反問: ”阿武呢? 他不也要養活妻兒嗎?”他只搖 搖頭,並沒作答。
又過了幾天,午休時我正在房裏看著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西游記,威廉突然敲門問我是 否有空,想請我到對面喝咖啡。我有點奇怪,還是去了。他仍是穿著那件黑白條紋 的毛衣,真是“五十年”不變。他對這毛衣似乎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記得有一次我 拿著裝滿汁的碟,不小心汁滴到他放在櫃臺的毛衣裳上,他竟一反常態幾乎跟我急 了,把毛衣擦了又擦,使我很不好意思。
在咖啡館坐下來后﹐他叫了兩杯Cappuccino才說﹕“我打算賣掉餐館,因為要回香港 辦些事。我知道這工作對你很重要,對不起。”我一聽,心裏緊縮了一下:我又要失 業了!沒有工作的苦我受夠了!而且阿維的學費... 過了一會我才說﹕“沒什麼, 不用向我道歉,你有權這樣做,謝謝你提早通知我。”心裏很卻茫然。他又問我是 否已申請男朋友來了。想到我們馬上就不是賓主關系了,我反而沒了拘束。
我問他為什麼要急於回香港,他猶豫了一下才說﹕“我父母的朋友介紹給我一個女孩 子,去年聖誕節我回去見過一面。現在父母催我回去結婚了。”
過了一會,他不好意思地說﹕“很老土,是吧? 我不像你讀過那麼多書,你男朋友是 個怎樣的人呢?”
我沒答他的問題卻反問他﹕“那你也不用賣餐館,生意不是挺好的嗎?” 他說﹕“我突然覺得很累,很想停下來回香港長休一下。”
“那她的意見呢﹖”他淡然地說﹕“沒人能改變我。”
我脫口而出:“就像你愛這件毛衣——是你女朋友送的?”
他搖搖頭說﹕“是以前女朋友送的。她現在已是別人的妻子了。”我沒想到傷了他, 連忙道歉。
他沒什麼表情:“沒什麼,太久的事了,已經不覺得傷心了——不是你的終究不屬於 你。以前剛來澳洲,因為沒身份,等有了身份,她已嫁了別人。這不能怪她。”他 像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一樣坦然。
“以前在家,我排行第二,家裏好像沒人知道我的存在。后來偷渡來到澳洲,黑了幾 年才獲特赦,她又已嫁了人,自己好像天天在捱日子。家裏這次讓我結婚——結就 結吧,反正娶了誰還不一樣?”
之后,我們好像不再陌生了。午休常到咖啡店坐坐。我發覺他沒再去TAB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威廉登了幾周賣店的廣告,仍沒人買,我和他卻熟多了。我們每天 下午都去喝杯咖啡、談天,我心裏總有一種很平靜、安然的快樂。
一天,我邊喝咖啡邊看阿武從墨爾本帶回來的星島日報,看到廣告介紹喜劇《老虎出 更》。晚上我聽阿武說此片非常有意思,心裏便很遺憾不能去看。不過幾天一過也 就忘了。
一天午市后,威廉突然讓我寫一個小告示﹕“今晚東主有事,停止營業。”我正奇怪, 威廉讓我去換衫,說要到墨市購物,讓我幫忙,帶我一起去。到了墨爾本我才知道, 他竟是專門帶我去看《老虎出更》。我心裏充滿了來澳之后從未有過的快樂——不 僅是因為看這個吸引我的電影,更是威廉給我的驚喜。
我開始感到威廉對我的關切,我也察覺我心裏開始有了他。但我和阿維的關系呢? 如 果嫁給威廉,我便有了居留權,但我不能那麼自私!我開始譴責自己。
為了使自己不再胡思亂想,我趕快把辛苦存的3500元及墨市學校的招生廣告寄給了阿 維,讓他盡快申請。但就在這時威廉告訴我:餐館賣成了,兩周后交手。
說完他望著我,似乎在期待什麼。我卻裝做若無其事地說﹕“那就好了,你可以衣錦 還鄉娶嬌妻了。”心裏卻充滿了失落和難舍的感覺——是對這份“工”、還是對他 呢﹖
威廉同我說,他已訂好了回香港的機票,最后幾天不用再做生意,他要收拾行裝。我 聽了他的話隨即打算第二天坐車走。威廉把我勸住,說讓我多住幾天,他去墨爾本 順路送我。
分別的日子越近,心就像失去了平衡似的下沉。我和威廉依然有時去咖啡店或者開車 到附近的海邊看日落。
咖啡店粉紅的牆上掛著一幅一個女孩子背坐望著藍色大海的油畫,我總覺那便是威廉 從前的女朋友。因為我第一次來到這咖啡館和他喝咖啡,就看到這個女孩子的背影, 總覺得那故事有一種無奈的優美,越來越覺得對這咖啡館有一種難離之感。
黃昏的海灘十分寧靜,常常見幾個金發小孩帶著一隻白色長毛的狗在堆沙灘。小狗天 真地追趕浪花,似乎一點也不怕海浪沖上來把它淹沒。黃昏日落是太陽最光輝的一 剎那,但無論怎樣美,我們都無法留住它。這樣美而寧靜的海給我太多的聯想。離 開T埠前的那天黃昏,我們也是這樣默默地看海。威廉看著山邊那幢白色別墅說﹕ “我一直都很喜歡那棟房子,總想有一天把它買下來。”過了一會,他好像不在意 但卻令我很吃驚地說了一句:“你要喜歡的話,買隻小狗在家養好了。”
我的心一陣緊縮,知道他在暗示些什麼,但我的心很亂,默默無言,像沒聽見一樣。
那天我們坐到天黑才回家。我神不守舍地煮了一鍋湯兩個菜,和他默默地吃著這“最 后的晚餐”。其實我心裏知道這家常飯菜就是他多年心裏最渴望的東西。我感到再 和他在一起,我們就會有事發生,我害怕地跑回自己的房裏,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 拿出阿維寫給我的無數封信看了又看,盡管什麼也看不見。我心裏一會出現著威廉 失望的眼神,一會兒又浮現出阿維送我上機時的猶豫神情——我當時真希望他說一 句:“你別走!”我會拋棄一切投入他懷裏,留在中國過一輩子苦日子的。但他什麼 也沒說。坐到飛機上,我心裏默默地發誓,我真不是那種寡情薄義的人,就是到天 涯海角,我也會有和你相聚的一天。
門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我感覺到威廉仍在廳中等我。我明白他和我是同一類人,他 不會再表示些什麼。
一夜難眠,但為了過去那段感情,為一個道義,我始終沒開門。
該是走的時候了,我坐在他的車裏,竟然和他相對無言,互相不敢看一眼。我擔心自 己看他一眼便忍不住出賣了自己。快到墨爾本了他才說:“你男朋友真有福氣,他快 來了嗎?”我心裏有一種撕裂了的痛,答應下午到機場送他。他把我放在我一個同學 家裏,說好下午3點來接我。
在同學家裏,我越來越害怕,擔心看生離死別的一瞬會忍不住對他說:“你,別走!” 於是我改變主意,打電話到他朋友家,跟他說我不去送他上機了。我仿佛感到了他 徹底的失望,電話那邊很久沒了聲音,半天才說:“好吧,你自己保重。”
一放下電話,我忍不住淚水留了一臉——最不開心的時候,我也不曾這麼哭過。我這 時才知道要放棄一段愛是那麼不易。我的心沸騰起來,腦子一閃:“也許我該留住他!” 隨即沖到街上去截出租車——竟然截了半天!等我趕到機場的時候,飛往香港的機 已經走了十五分鐘了。
望著那碧藍無際的天空,我的心已隨著那遠去的飛機漂到很遠很遠,好像從此失落了。
忘了問他香港的地址,忘了對他道聲珍重!
之后幾個月,我轉了很多份工,繼續著對阿維來澳的等待。不久, 收到阿維的來信, 信中只簡單地說了留學申請已被拒絕,隨后便沒有再回我給他的信。我寫去的信也 變得很空洞,我明白,阿維是極愛我的。正因愛才舍我而去。
這時我心裏對阿維的感覺已經越來越淡了,相反卻時常想起威廉。幾年過去了,我除 了工作,回家仍翻看那幾本中國帶來的小說,轉了居民身份,再也不覺得特別開心 了。我也知道原來人沒有了冀望依然能過下去。
秋涼的一天,心血來潮似的開車去了T埠海灘。黃昏的海邊頗為清冷,只因幾個小孩 和他們的狗而有了一點生機。我遠望著那無邊浩瀚海,心裏希望著:海的那邊,日落 的地方,也許有個人也正站在海邊,心裏正想著我吧!
失去的太多,失去的就像那落日一般!
90年8月初稿
98年2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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