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勾起的回憶   ¤ 樂飛


    在CND網站華夏論壇的歌線上,有位網友貼出了一首經典電影歌曲《滿山紅葉似彩 霞》,這是三十年前的電影《等到滿山紅葉時》的主題曲。這首歌時隔很久了,聽來 遙遠,但依舊熟悉親切。迄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電影講的是發生在長江瞿塘峽一位 信號工與女船長的故事。電影中那信號塔、那航標燈、那洶湧的江濤、那溫馨動人 的愛情故事,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滿山紅葉似彩霞》這首主題歌及 影片中三峽兩岸如火如荼的耀眼紅葉,在我記憶裡烙上了永不磨滅的印記。

    誕生《滿山紅葉似彩霞》這首歌的那個火紅躁動的年代,隨著時光的洞然流逝,早 告別它了。今天的我,不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時間的無情,歲月的打磨, 生活的飄泊,世俗的風雨,皺紋悄然爬上額頭,白霜無聲染上發絲,衰老清晰刻在 臉龐。歲月的滄桑洗滌了我青春時的騷動,倥傯的時光使我感受到了“逝者如斯”、 “人生幾何” 的悵惘。已入人生之秋的我,經風歷雨後,變得若許深沉,當年那份 容易激動的心情隨瀉去的歲月已然飄遠,一般事情難以興起我心湖的波瀾,蕩起我 腦海的漣漪。然而,當《滿山紅葉似彩霞》在我的耳畔猝然又響,我再也無法自已, 悠揚的旋律引領我經歷了一次興奮激動、百感交集的精神之旅。時光仿佛在倒流, 歌聲把我帶回到那個紅紅火火、轟轟烈烈的年月,帶回到曾經丈量過的土地,曾經 擁吻過的城市,曾經告別了的記憶。於是,一篇篇塵封的故事隨之翻開,一幅幅依 稀的畫面重新活現;雪藏的情感在歌聲中蘇醒,逝去的日子在旋律中展顯。

    隨著翻滾紛飛的記憶,我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在北京中國軍事醫學科學院 工作,耳熟能詳距市中心20多公裡處有座香山,是一著名的旅游勝地。每逢金風拂地, 霜寒降臨,滿山的紅葉,赤艷似火,絢麗如霞。當時忙於建家立業,風塵碌碌,行 色匆匆,未有空暇前去拜謁,直到跨出國門的前一年,才揪住機會一瞅它的秋日風 采。

    記得拜訪香山是在一個充滿詩人氣質般的金秋朗日。那天,天高雲淡,大雁南飛, 清風徐徐,鳥聲啾啾,我和太太興致勃勃地來到層巒疊峰的香山觀賞紅葉。當我們 攀上山巔,來到觀賞紅葉絕佳處森玉笏峰小亭時,縱目眺望,遠山近嶺滿是色彩斑 斕的紅葉,雲蒸霞蔚,燦爛如錦。看著這漫山遍坡的紅葉,一句“西山紅葉好,霜 重色愈濃”的詩句溜到嘴邊脫口而出。我們佇立亭中,臨風周顧,一樹樹迎風飄舞 的紅葉,像鮮花,似火焰,紅得熱烈,紅得醉人,紅得令人目眩,紅得令人心跳。 透過這一樹樹鮮艷的紅葉,我仿佛覺得它們不是紅葉,而是秋天醉酡的面容,是熾 烈燃燒著的生命!

    頗為有趣的是,這方圓數萬畝火焰般的紅葉,乍然遠觀,極易誤以為是一片片鮮紅 的花瓣,近看方知,它原是一枚枚橢圓狀的樹葉。聽人說,這種濃妝艷抹的紅葉樹叫 黃櫨,屬漆樹科落葉灌木,葉狀如團扇,歷霜後呈深紫紅色。除了這眾多的黃櫨樹 外,還有楓樹、杏樹、山榆、樺樹,遼東櫟等樹木,它們霜重色愈濃,爭奇鬥艷, 五彩繽紛,構成了香山秋季萬目霜天紅爛漫,不似春光,勝似春光的迷人景觀。我 出神地望著這滿山遍壑、層林盡染、美不勝收的紅葉,心如蜜甜。

    賞畢山頂風光,下得山來,我們拾步在山谷碧溪紅葉的美景中。微風艷陽下,隨處 可見色彩飽滿的紅葉冉冉飄落山澗,溪中漂浮的片片紅葉伴著水中蕩漾的朵朵白雲徐徐 流淌。此光景撩撥我思,無情的時光不就是在這紅葉與白雲的相牽相伴中緩緩流逝嗎? 是的,秋葉年年紅艷,人生歲歲老去,秋風吹紅了樹葉,也吹老了人生歲月。穿林而 過的秋風,其匆忙的腳步會為誰而停下?一如永不停留的日子,只是拂紅了秋葉,染 白了青絲。

    倏地,一陣清風自山壑款款走來,樹上片片紅葉翩然墜下,它們飄落得如此輕鬆從 容、安然寧適、了無牽掛,最後毫無缺憾地靜躺於大地。這情形讓我憶起泰戈爾的詩 句:“生如春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是何等高遠的人生境界啊!暇思間, 一片紅葉飄掉跟前,我憐惜地將它拾起,細細地閱讀這枚紅葉,自根部、葉紋到尖 端,我仿佛讀出了它生命的脆弱與悲哀,曲折和無奈,但更讀出了它生命的向上與 執著,熱情與奉獻;它短暫的一生,像一曲跳蕩著生命交響的樂符,像一苗燃燒著 激情的火焰,像一頁承載著沉浮的史冊!

    輕輕地捧著這片紅葉,一則膾炙人口的“紅葉題詩”的故事浮出心際。据傳唐朝時, 有位學士名喚于佑,某日傍晚,他在皇宮牆外信步。時值萬木飄零、秋風蕭瑟之季。 他見御溝裡漂游著片片紅葉,順手撿起一枚,意外地發現葉上題有一詩:“流水何 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讀罷,他興起,隨手拾起一片紅 葉揮筆題上:“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 寫畢,置於御溝中,悵然離 去。不久以後,皇帝遣三千宮女出宮嫁人,宮女韓氏許配于佑。大喜日,兩人發現 各自都珍藏著一片紅葉,出示時,正是彼此在御溝中放逐的那片,於是,兩人相對 驚嘆而泣,視婚姻為天配。這個故事表明,紅葉不僅是秋風裡一片片單純的葉子, 更是一張張美麗的情箋,在其紅色的軀體上,寫盡了水天一色的風流和纏綿悱惻的 柔情,寫滿了雲淡天高的永遠和鴻雁南飛的忠誠。千百年來,“紅葉題詩” 的故事 讓人們對紅葉寄予了無限情思,紅葉也因此成為古往今來情人們的信物之一。

    我深情地將這片紅葉揣進衣袋,懷著對漫山紅葉的眷戀之情辭別了香山。回到家, 我恭敬地把這枚紅葉貼在日記本的扉頁中。

    幾個月後,妻子就要啟程去澳大利亞讀書。我由於單位領導以培養我為研究所的科 研骨幹為由而不允准我出國,致使我不能和妻子一起共飛。當時的心情十分悒鬱,加 上夜以繼日地工作,終於鬱悶積勞成疾,一場病把我送進了醫院。妻子出國的那天, 我從醫院“逃”出,到北京機場送她。吻別時,我把那本貼有紅葉的日記本送給她, 紅葉的下方,我深情寫道:“無論你到海角天涯,我的心像這枚紅葉,永遠伴隨著 你,日日夜夜,地久天長。” 隨著機身騰空,我的心陪著妻子,一同飛向了那遙遠 的異國他鄉。

    別離的滋味是酸澀的。尤其是遠方的妻子,孑身一人、煢煢無伴地生活在一個陌生 的國度,她不僅要克服學習、生活、文化、語言、環境等諸方面的困難,還要忍受著 相思之苦的晝夜煎熬。時刻讓她惦念的是躺在病榻上的丈夫;日夜讓她掛肚的是尚 在襁褓中的兒子。她的思念,她的憂愁,她的孤獨,她的寂寞,在她的來信中無可 掩飾地流露出來。一日,收到她的一份包裹,裡面有一封信和一本嶄新的日記本。 信中的一段話令我瑩然欲涕,生平難忘:“每每想你的時候,我翻開你給我的日記 本,端詳著那片香山紅葉,就仿佛看到你秀氣的雙眸光彩爍爍,熠熠地凝望著我; 仿佛看到你俊朗的臉上笑波縷縷,輕輕地蕩漾著﹐我會好好地珍藏這片紅葉” 閱完 信,我急迫地打開日記本,一片艷然奪目的紅葉恭正地貼在首頁,旁邊有妻子雋永 的字跡:“無論你目前病臥床榻,還是今後身囿逆境,我的心如此紅葉,永遠為你 燃燒,直至天荒地老。” 望著這枚火焰似的、托舉著妻子一番熾熱肺腑之言的紅葉, 讀著這段滿載著妻子脈脈溫情細雨柔波的文字,我默然無聲地將這片紅葉如稀世奇 寶似的收存起來。正如妻子小心翼翼地珍藏我的那枚紅葉一樣,從此這片紅葉成了 我今生最為珍貴的收藏。

    分離的朝夕相思強烈地驅動著團聚的願望。出院後,我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惜 一切代價,排除萬難爭取早日和妻子團圓。為達此目的,一方面,我向澳洲昆士蘭大 學提出延長獎學金一年的要求。幸運的很,在該大學生化系主任雪萊教授(我後來的 博士導師)的大力斡旋下,要求很快得到了滿足。這一令人欣愜的消息解除了後顧之 憂,鼓舞了我的決心。另一方面,我積極地游說單位領導,希冀他們能夠從人性上 考慮應允我與家人團聚。然而,這些官吏老爺們個個鐵石心腸,對我的苦口婆心置 若罔聞,無動於衷。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憤然提出轉業。

    轉業後的數月裡,我櫛風沐雨、走街穿巷地尋找接受單位。當時不少單位看了履歷 後都求賢若渴似的表示願意接受,但見面一談,聽說我要出國,都興趣索然,熱情頓 消。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對我則是連連的打擊。正當我在千回百折的崎嶇出國 路上跌跌撞撞、舉步維艱,感覺“山窮水盡疑無路” 時,赫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遇到了我人生路上的一位恩師—中國醫學科學研究院藥物研究所張均田教授。在他 的鼎力相助下,我暫工作於他的實驗室。同時,為我的出國一事,他多方奔走,費 心竭慮。幾個月後,當得知自己出國的申請獲准時,我悲喜雜呈,淚水滂沱,悲的 是我的出國之路為何如此曲折艱辛,喜的是經過半年多不懈的努力終於等來了和家 人團聚的時刻,我這片紅葉就要揚起航帆駛向大洋彼岸另一片紅葉溫馨的港灣。悲 喜交集的淚雨喲,就任它自由流淌吧!孤寂的心靈需要它慰藉,郁悶的心境需要它 滌洗,痛苦的時光需要它宣泄,欣喜的時刻需要它錄記。

    於後,紅葉見證了我們在國外羈旅漂泊的十數年生涯:見證了我們艱苦卓絕地孜孜 創業,見證了我們一無所有地白手建家,見證了我們休戚與共、相濡以沫的溫存時光, 見證了我們跋山涉水、沐風浴雨的辛酸苦辣。

    近廿年過去了,日記本已然泛黃,寫下的字跡在悠悠歲月裡漸漸褪了色,惟日記本 裡的那枚紅葉熾熱依舊。乍然一望,它像一片剛剛從水裡撈出的秋日黃昏,凝重、鮮 靈、艷麗,當年的風韻猶存,當年的赤烈如初,仍如往地充滿了令我們怦然心悸的 誘惑。我怔怔地看著這兩片紅葉,它柔柔地寫滿了我們十幾個春秋的的溫存時光, 沉甸甸地述說著我們十幾個春秋的滄桑歲月。經年來,這兩片激情熱烈的紅葉,使 我們擁有了一片放飛溫情的天空。請相信,未來的日子裡,我們會繼續枕著這兩片 紅葉酣然入眠,去編織一個更加絢麗的情愛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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