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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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1) 

    海外的生活並不是天堂,在異國他鄉求生活的人,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段心酸, 都有一段往事,都有一段故事…

    《野望》的作者陳琦,曾經在日本奮鬥多年,作為東瀛路上求生存的一位普通的 華人,他以自己細膩的情懷感受著日本的社會。

    他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孤身女子在東瀛路上的故事,或者故事並不新穎並不傳奇, 但它卻真實地反應了一個現實,一個異國他鄉求生活的孤獨女人的種種境遇與心態…

    一個人的命運在變得明顯和已成定局之前,很少被人們所覺察。事情往往是這 樣:
    命運從外部觸及人們的心靈之前,它早已從精神到血液,一直在內部佔著統治地位。 人的自我認識,也是一種自我抗拒,十有八九是徒勞無益的。

                     ——斯茨威格

求職面試

    我來東京已經四天,還沒找到工作,心裡開始煩躁不安了。有人說東京最可怕 的是找不到工作,那意味著挨餓。老實說,我不太相信,這麼發達的社會怎麼會有人 挨餓,最多遲幾天工作罷了。

    電車終於到了神田站。在車站盥洗室的大鏡子前,我用手理了理頭髮,又抹了 點口紅。反正時間還早,我趁機欣賞一下自己。柳葉眉,鼻梁扁平可鼻尖微翹。嘴唇 嫌厚,据說男人喜歡。我最不滿意的是眼睛——單眼皮,可在小時候,姐姐經常說羡 慕我的眼睛,她說我是丹鳳眼。臉蛋不錯,怎麼說也是個瓜子臉吧。一會兒,我就隨 著人流向車站出口走去。

    神田站前人流熙熙攘攘,顯得喧鬧雜亂。我剛下台階,一個短髮姑娘遞給我兩 包廣告餐巾紙,“拜託您了”。我剛接住,她又去招呼其他人了。我擠在人群中,向 左邊大街走去。

    好熱鬧的神田,酒店、茶店、中華拉麵館、炸豬排店、游戲機房、印度咖喱飯 店等幾乎充塞了整個街道兩側。建築物頂上排滿了一塊塊巨大的彩色廣告牌,電器廣 告、旅游廣告、萬寶路香煙,而天空只是一條狹窄的普通藍色綢帶而已。我仔細向兩側 搜尋著我要去面試的居酒屋,在人群中擠了十幾分鐘後,在一家挺氣派的“昭和藥局” 的正對面,我看到了——串燒黑兵衛的招牌,它左右緊挨著江戶壽司店和麻將館。

    我穿過馬路。黑兵衛門前掛著“準備中”的小木牌。按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 這幾天的奔波,我已習慣了面試,不再緊張,不錄取也不難堪,對方婉委謝絕時總會 講一套似乎是很真誠的客套話,讓人下得了台。可真不知道幾天來為什麼失敗,和舉 止打扮有什麼關係,黑兵衛如果失敗了,再去哪兒呢?我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調 整了下表情。在初夏和煦的陽光照耀下,我的鼻尖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我輕輕地伸手去拉開了黑兵衛的木格子日式移門。“對不起,店長在嗎?”發 音準確而且是敬語,有條不紊,我對自己的儀態非常滿意。這是個典型的日本式居酒 屋,總共也沒有三十平方米。緊貼廚房的櫃台前有一排椅子,大概有二十來個。廚房的 牆上掛滿了一個個寫著菜名的小木牌,還有一張張輓聯式的白紙條,寫著各種酒的名 稱和價格。

    “請進”!從角落裡傳來了低沉渾厚的男中音。從強光線的外面進來,我有點 眯眼,他坐在牆角最後一個椅子上,稍欠了欠身子,雙手在揉惺松的眼睛。我進來之 前他肯定在打瞌睡。我走到他跟前,雙手遞上履歷書,“貴店在招人吧”!我怯生生 地說。他漫不經心地翻了第一頁,念著我的名字、“韓—曉—紅—啊,中國人,我叫 上田。”他很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打量了他,他看上去不像日本人,像是我們 北方人,短短的頭髮乾燥偏黃,那張嘴偏大,一定很能吃。上田突然想起什麼,站起 身就向廚房裡走去。我看著他高大壯實的背影,不知所措地坐了下來。他在廚房的冰 櫃裡舀了勺冰塊分別倒在兩個玻璃杯裡,又從冰箱裡取了瓶茶倒在杯子裡。他雙手拿 了兩杯茶走了出來,一杯放在我面前,“請,中國福建烏龍茶。”他坐下後呷了一口, 饒有興味地看著我。我不知該說什麼好,要我誇獎烏龍茶嗎?我未及細想,說了聲 謝謝後就大大地喝了一口。上田伸了個懶腰後又翻看我的履歷書。我焦急地等待著他 的決定。牆上的白紙黑字“烏龍茶350日元”跳入我眼帘,嚇了我一跳,人民幣20元呢。 我不忍心一口將它喝完。他似乎發現了我在走神,就乾咳了一聲。

    “韓君,我們黑兵衛開了一個分店,就在神田二丁目,離這兒本店步行不到十 分鐘。下周一開業。菜單和這兒完全一樣。招新人是去分店作侍者,端盤子、倒酒, 空閑時到廚房幫幫忙。聽懂我的話嗎?

    "工資是每小時900日元。您是從上午10點開始幹到晚上11點半。店裡提供 午飯、晚飯和交通費。"他似乎怕我聽不懂,儘量說得很慢。

    我的心開始突突狂跳起來,成功了。儘管我的表情仍然矜持著,腳卻開始悠 悠抖動起來。得來全不費工夫嘛!他還在講上班要遵守時間,待客人要有禮貌等 等,對我來說全是廢話,稍稍一算就知道,一天應該有一萬日元的收入,相當於 人民幣700元,每月25天吧…

    "韓君!"他狐疑地看著我,像是察看某一種怪物,我不禁緋紅了臉,尷尬地 伸了下舌頭表示歉意。他也微笑一下,又喝了口烏龍茶。其實他的茶已喝完,只 是喝了點冰塊剛融化的水。

    "韓君,有什麼疑問嗎?"我有什麼疑問,總不能問工資不會不給吧,可嘴 裡漏出這麼一句:活兒一定累吧!我裝出弱小女子的惹人憐愛樣。在這高大魁梧 的店長面前,我一定顯得嬌小玲瓏 。

    他沉吟了片刻,誠懇地點點頭,"我也去幹,我會幫你的,你要努力呀!"他 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剛刮淨,兩頰泛青,男子氣十足。

    我心裡歡呼著,終於有工作了。我欲告辭就站了起來,"上田店長幾歲了?" 真是得意忘形,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話,我一下子傻了眼,禍從口出呀。他也站 了起來,爽朗地一笑,那憨厚的模樣和他年齡很不相稱。

    "42歲",他兩手垂直平齊了回答。我鬆了口氣,心裡亮堂極了。這人一定 好對付。他又關照了一下上班的時間後,我就鞠躬告辭了。他欠了欠身子,目送 我出店門。我猜他一定欣賞著我輕盈的背影。

    我確信自己開始走運了,1個月後可以拿到25萬日幣,那就是1.8萬人民幣, 每月可以剩下1萬人民幣,有幾個月就能還清債務了。

    神田商店街,像我們前門大柵欄一樣人山人海,琳琅滿目的商品在我眼裡幾 乎件件是精品。一個小百貨店門前攤上放著各種精緻的小孩玩具,我心裡咯蹬一 下,錐刺般的難受。不能想這些,一切等有了錢再說。

    神田是個好地方,豐子愷的散文、郁達夫的小說都多次提到了神田。這裡有 個書店街叫神保町,是世界上最大的書店街。我向路人打聽神保町怎麼走,回答 令人失望,步行半小時也到不了。算了吧,有好的書也買不起。這才感到飢腸轆 轆了。早晨就吃了兩個白煮雞蛋,已經七、八小時了。

    我在一家中華拉麵店前停下,櫥窗裡的各種麵條的樣品煞是誘人,仔細一看, 全是臘制品。啤酒的泡沫、麵條上的蔥沫製作得惟妙惟肖。我選定了最便宜的"柳. 麵"400日元,就走進了店堂。在自動售票機裡買了籌碼,一會兒侍者就送來了 熱氣騰騰的"柳麵",味偏淡,反正桌上有各種調料,我加了點鹽和唐辛子(辣椒 沫兒)。等領了工資後,我一定來吃高級的叉燒麵,也不能算貴,和我一小時工資 一樣。

    在車站我給汪濤打了電話,他是我在東京唯一的朋友。我們是北京外語學院 讀夜大日語專業時的同學,一同到日本,又一起來了東京,黑兵衛的招人信息就 是他在招工雜誌上找到的。他在兩天前已經開始在一個料理店打工了。

    電話通了,我此刻的興高采烈未得到他的響應和共鳴,他說熬了兩個夜班, 牙疼難忍。我怏怏不樂地掛斷電話,牙疼誰也幫不了忙。

    下午的電車空閑極了,我真不知道往哪兒坐才好。東京的電車和中國的火車 一般大小,十幾節車廂,載客量大,又平穩又舒適。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窗 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一會兒電車行駛在川口大橋上,兩岸是對稱的綠油油的草坪, 人們在打高爾夫球。

    河邊有人在悠閑地垂釣。河面上波光粼粼,猶如無數的細碎銀片在 水面上蕩漾。東京在我心裡不再是那麼拘謹、嚴肅,甚至有點親切起來 。工作有著落了,接下去就是住房了。住在那對中國夫婦家也不是常事 兒,他們是汪濤的朋友的朋友,我幾乎連名字也不知道,離開中國已一 個多月了,來東京已經4天,好像是過了波瀾壯闊的幾十年。中國太遙遠 了,誰也幫不了我,一切只有靠自己。

    倦意陣陣湧來,我睡著了。


翻開打工生活的第一頁

    打工的日子開始了。

    那天我穿了粉紅色短袖襯衫,緊身牛仔褲,又換了雙新的白跑鞋。 上午10點準時來到黑兵衛本店門口。我一看店裡還有客在吃飯,便遲疑地 站在門口。上田立刻出來了,後面緊跟著一個盤髮髻的中年婦女,她個兒 不高,頗有風韻。上田一邊用手在抹汗涔涔的臉,一邊給我們介紹,“這 位是韓君,這位是鈴木廣子,叫她廣子桑吧。”她向我深深鞠躬,“初次 見面,請多關照。”我慌忙還禮,“我才請您多關照呢。”上田告訴我今 天白天做準備,晚上串燒試營業;明天起中午做定食,全天正式營業。“ 串燒”、“定食”這種詞學校裡沒學過,反正大致也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上田最後誇了我一句:今天你真精神呢。他說完就進店裡去了。

    我跟著廣子穿過喧鬧的商店街,又拐了個彎就是神田二丁目了。這是 一條僻靜的、不太寬闊的木屋街,兩旁盡是婷婷垂柳。路邊有自動售煙機 、飲料機,遠處的屋頂上黃色鯉魚旗在迎風翻捲。我好奇地打量著一家屋 檐前掛著的破舊大燈籠。廣子告訴我那是祭品商店,專賣佛龕、香燭、紙 錢等。這條木屋街的屋子式樣各異,分別用柵欄板隔開,每家院裡都有些 花花草草。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狗吠聲。小街上行人稀少,清潔、整齊、 綠樹成蔭,好似一幅幽靜的風景畫。

    廣子步履矯健,我只能緊緊跟著她。下了坡,我們來到一排赭色磚房 前。她說到了,果然我看到了一塊嶄新的招牌,赫然寫著串燒黑兵衛的字 樣。她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說這條道一直走到底就是皇居,平成天皇居 住的地方,我向遠處眺望,隱約可以看到一片茂密的樹林。

    廣子一進門就打開了所有的照明燈、裝飾燈。兩個長條桌,四個方桌 ,沿著廚房還有一排酒吧似的坐位,總共30多個椅子。桌子、椅子全是木 頭的,只塗了層薄薄的清漆。廚房外側的櫃台上方懸掛著一盞盞紙糊的方 燈籠,透著柔和的光。正對門的牆上有一個鏡框,寫著草體漢字“飯造人 ,酒造心”。 “韓君,請過來看,還有和室呢。” 我應聲過去。

    在廚房後面,更衣室旁邊有一間“和室”,裡面有三張 長條矮桌,席子上放著一個個紫紅的棉墊子,這就是書上曾學到過的“榻 榻咪”。我穿起廣子遞來的工作服,那是灰色細條紋的大襟服,領子袖口 鑲著紫紅的邊。又配上一條黑色的短圍裙,真有點像阿慶嫂。

    按廣子的吩咐,我用清潔劑將所有的椅子、桌子擦一遍,然後將所有 桌上的醬油瓶、鹽、牙簽、辣椒粉裝滿後排列整齊。因為上田還在本店營 業——定食,所以委託廣子在這裡做廚房裡的準備。雖然都是些簡單活兒 ,可一會兒我倆都滿頭大汗了。廣子見我在看牆上的掛鐘就從廚房出來, 從她的手提包裡拿出兩罐飲料和食品,招呼我一起吃。我餓了,也沒客氣 ,學著日本人禮節,雙手合一,“我領受了”。這是我第一次吃用海苔包 著的三角形飯團,拳頭這麼大,裡面有鮭魚的碎末兒。吃了並不覺得飽, 可已經不餓了。我開始喝她帶來的易拉罐“午後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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