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 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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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11) 

初春的陽光

    初春的陽光把室內照得亮堂堂、暖洋洋﹐耀得人眼睛發花。我一骨 碌翻身下床﹐見床頭放著一件米黃色浴衣﹐抓起來就披在自己身上﹐一邊繫著腰帶﹐一 邊走向寬敞的落地窗前﹐一抬手把窗帘全部拉開。我立刻打開窗﹐讓涼風陣陣拂面。 記憶中我從未住過這麼高的大樓房子﹐空氣清爽得好像要把人的心肺也洗乾淨似的。

    藍天裡有幾朵白雲在遠處飄蕩。新宿的高層建築群像一套整齊的金 屬積木塊﹐池袋的陽光城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皇居掩映在蔥翠茂密的綠樹叢 中。寸金之地的東京﹐能看到如此廣闊的景色﹐真讓人心曠神怡。來到東京以後﹐ 我第一次感到呼吸是那麼流暢。我依著松軟的窗帘﹐眺望著遠處隱隱綽綽的群山。

    "純子﹗"我遲疑了會兒﹐"哈咿"應了一聲﹐橫山剛洗完澡﹐穿著灰 色粗麻的和服﹐用大毛巾在擦頭髮。

    他說家裡有望遠鏡﹐就在寫字台中間的抽屜裡。我高興地找到一架 精巧的望遠鏡﹐開始用它搜尋黑兵衛的位置﹐王子在哪兒﹖橫山告訴我﹐這幢富士 大樓總共三十五層﹐這裡是三十層。黑兵衛的建築太低﹐而且被皇居遮擋住了﹐至 於王子嘛﹐最多能看到飛鳥山了。他用右手指著正前方﹐招呼我快看。我再次舉起 望遠鏡時﹐不由得驚喜起來﹐呀......潔白的富士山﹐和掛曆上看到得一模一樣。 橫山得意地微笑﹐因為東京市內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確實不多﹐尤其是在自己的寓 所裡。

    觀賞了富士山以後﹐我又打量起這個洋式屋子。屋中間是一對灰色 皮沙發﹐沙發中間是一個不鏽鋼茶几﹐正面的沙發是一台大電視機﹐而寫字檯就緊 挨著席夢思大床。屋頂中央的吊燈﹐週圍垂下一串串水晶纓子。

    房間並不大﹐但四週全是白色的人造大理石牆壁﹐加上相當好的採 光﹐使屋子顯得寬敞起來。面對窗的牆上的彩瓷荷花圖令人賞心悅目。 翠綠色的荷葉絲中﹐一朵粉紅的荷花亭亭開放。它多少給房間增添了幾分雅趣。

    我又回頭在床前的一面豎鏡裡瞪了自己一眼﹐怎麼這付德性﹐臉色 慘白﹐頭髮蓬松﹐想化妝也不行﹐裝化妝品的包昨夜忘在店裡了。橫山端來了兩杯 熱氣騰騰的咖啡﹐一杯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他坐下剛喝了一口﹐就順手從茶几下 面取出電視機的遙控板﹐打開了電源。電視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今日要聞。

    "今天上午八點十一分﹐地下鐵中央線在國會議事堂車站發生沙林. 毒氣中毒事件。一小時以來﹐東京警視廳和地下鐵站務員正在把中毒人員救往醫院。 警方報導﹐目前已有六人死亡﹐二十人昏迷中。"

    節目主持人正嚴肅、緊張地報導著﹐我從洗手間奔了出來﹐驚慌失 措﹐"什麼﹐中央線﹐慘了。"我一看現在是九點鐘剛過﹐馬上到床頭抓起電話﹐撥 向黑兵衛分店﹐立刻傳來了上田渾厚的男中音。我緊緊地摁住了話筒﹐對方一個勁 的"喂喂"。這時﹐我已緩過神來﹐迅速擱上電話﹐心仍在怦怦直跳。

    我太清楚了﹐上田每天上午八點左右要乘中央線地鐵。既然已經到 了店裡﹐肯定沒事。橫山當然不知道我往哪兒掛了電話﹐微笑地看著我一系列神經 質的動作。

    我倆對坐喝著咖啡。我頭腦裡飄過一個念頭﹐稍縱即逝。想進入某 種角色很難﹐於是我模仿起日本女人的典雅風範﹐"哎﹐我一點兒也沒修飾一下﹐真 是太失禮了﹗您這兒有化妝品嗎﹖"

    他笑著沉吟了片刻﹐"沒有﹐我可以陪你去買。"

    在京王線電車上﹐我不時將頭靠在他肩上﹐而他又竭力躲開。

如魚得水

    橫山已恢復了沉默、冷峻﹐和第一次“引越”時見到的一樣。我們 到了新宿站﹐往東口方向走去。他提議去伊勢丹百貨大樓﹐那兒化妝品多。而我執 意要去高島屋百貨大樓﹐理由是皇族、歌星買東西都要去高島屋。他嘀咕了一句﹐ 你比日本人知道得還多呢。

    高島屋三樓﹐我徜徉在化妝品世界裡﹐說是在選擇倒不如說是在欣 賞這座在日本享有盛譽的高檔店裡的各種擺設。我悄悄地對橫山說﹐價格太昂貴﹐ 簡直驚人。他卻催我快點選﹐下午他要趕去上班。我在紫羅蘭專櫃前停住了腳步﹐ 橫山說來一套這個吧。我歡喜地拍手叫好。口紅、粉餅、眼影膏、香水等裝在一個 精緻的木盒裡﹐包上紅色禮品紙﹐配上一朵小小的紫色絹花﹐價格18萬日元﹐也就 是一萬三千元人民幣﹐正好是我父母半輩子的積蓄。

    我拎著這一盒化妝品﹐一臉肅穆﹐四肢殭硬﹐身體卻是軟沓沓的﹐ 而且呼吸不暢。畢竟是平生第一次擁有這麼昂貴的消費品。第一次總是令人心神不 寧。

    在電梯裡﹐我對橫山說﹐今天已經太破費了﹐吃點快餐回家吧。他 聽後很高興地點點頭。於是我們出了高島屋﹐就走進一個電影院旁邊的"吉野家"。 要了牛肉蓋交飯、醬湯﹐"新香"﹐一個人才700日元。

    "吉野家"在東京到處可以看到連鎖店﹐全是24小時營業。"有必要開 這麼多快餐店嗎﹖"我好奇地問他﹐他頭也不抬﹐"當然有必要﹐窮人永遠比富人多 嘛﹗"

    回到世田谷區的富士大樓﹐已是下午二點。橫山思緒已經回到會社 的工作裡﹐繃起了清灈的臉﹐囑咐我走時勿忘檢查一下煤氣是否關好﹐似乎也沒有 其它可以說的了。我突然感到沮喪﹐總覺得不應該這樣告別﹐於是向他鞠了一躬﹐ 低聲說謝謝您這麼貴重的化妝品﹐我希望您每週來一次"玫瑰妖精"看看我。還有您 遇上黑兵衛的人﹐千萬不要說起我。橫山認真地點點頭﹐在寫字檯抽屜裡拿了汽車 鑰匙默默地走了。白色的陽光太刺眼。

    我覺得有點睏了﹐做了杯咖啡﹐慢慢地喝起來。懶得想任何事。看 看時間還早﹐就和張打電話。張總是情緒那麼好﹐不知疲倦﹐我開始崇拜她了。

    "你走後﹐上田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陰沉著臉﹐我怎麼挑逗他也不 行。他說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也沒人接﹐知道你一定跳槽了﹐所以很氣憤。他逼我 說出你的去向﹐我說不知道﹐他就去問小林。小林可真的不知道。上田就嚎﹐'中國 人太狡滑﹗'林一本正經地對上田說﹐我們還想問你呢﹐韓去哪兒了﹗你們是好朋友﹐ 而我們只是一般同事關係。上田臉也氣歪了。"我聽著張的滔滔不絕﹐心裡很不是滋 味﹐ "你們是老相好了﹐你在工作上多幫幫他呀﹗"

    不能讓一個電話壞了情緒。上田已是四十多歲的人﹐幹了十多年還 在替別人幹﹐真該認為是可以淘汰的了。你沒有實力穩住我怨誰呢。

    我開始使用高級化妝品。我在心理界位上獲得了資本﹐自己覺得工 作上開始如魚得水了。小姐們不知怎麼有點怕我。我信奉到哪兒也不能給人當孫子 的原則﹐時常流露出當年做幼兒老師管教孩子的習慣來。我在工作中相當有眼力勁 兒﹐反應很快﹐經常幫著千惠子發號施令。讓誰去幾號包廂誰也不猶豫。

    四位日本小姐只要有人管就行﹐誰管也一樣。花子沒意見﹐因為她 太懶﹐在客人面前老是犯睏﹐就不支使她幹活﹐她也正中下懷。菲律賓香子開始抵 觸了一陣子﹐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那廣東式大臉盤長相實在太次﹐很少有客 人指名要她陪﹐她只能轉臺時湊個數。

融融春意

    兩位是福建客人﹐日語懂得太少﹐只是拿了優惠券﹐又聽介紹說是 “玫瑰妖精”裡有中國小姐﹐便找了上來。我看著這兩位又黑又矮﹐穿著皺巴巴西 裝的小伙子﹐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不是我們中國人玩的地方﹐5000日元只是門 票﹐然後一瓶啤酒2000日元﹐一包魚乾2000日元﹐而且小姐還要同樣一份﹐這是最 低價了。一般收入的日本人也不會常來﹐一次幾萬日元呢。”

    他倆尷尬起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正巧﹐花子聞聲而來。 她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起這兩位同胞﹐皺著眉頭說﹐“你們一定弄錯了﹐銀座花椿 街沒有妓院的。”

    那瘦的小伙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有點適應了﹐怯聲說﹐那我們立刻出 去也要付6000日元嗎﹖我十分為難﹐“要付的﹐沒辦法呀﹐我們只是打工的﹐店裡 有規定的。”我向花子投去救援的目光。她嘆了口氣﹐咬著下嘴脣說﹐“花6000日 元是太可惜了﹐我們這兒是不能玩的﹐玩起來你們會傾家蕩產。今天讓你們長個見 識吧﹐從銀座乘地鐵到新橋才140日元﹐新橋站北口有男人在拉客﹐那叫粉紅沙龍。 進去後當然是小姐侍候﹐半小時5000日元﹐可以讓你們徹底滿足﹐還免費贈送一罐 啤酒。”

    他倆樂了﹐立刻站了起來﹐“行行﹐馬上去﹗”我這才松了口氣。 花子又拉了下那瘦的小伙子的耳朵﹐邪惡兮兮地說﹕“假如你身體棒﹐半小時 幹兩次也可以。”他倆嘿嘿笑著走出包廂﹐去帳臺交錢了。

    我看著他倆的背影﹐心裡不是滋味。打工地工的福建人多艱辛呀﹐ 三分鐘咨詢就是他老爸在國內一個月的工資。

    花子不以為然地哼了一下﹐“他們沒錯呀﹗只有會花錢的人才會掙 錢﹐ 我們不也一樣嘛﹗”我對上海人總是另眼相待﹐他們的話聽起來不那麼順耳﹐仔細 想想還就是那麼回事兒。

    三月的東京﹐籠罩在令人陶醉的春光裡﹐融融春意﹐蕩漾在每個人 的心中。上午十點半才醒來的我﹐望著天花板不知穿什麼衣服為好。那些衣服已穿 了好多次了﹐沒有新意了。穿上去自己也提不起精神﹐再說這些衣服中也沒有一件 特稱心的。看了銀座、新宿的高檔商品後﹐再想想神田商店街的東西﹐可以算是便 宜貨了。我起身後喝了一杯烏龍茶﹐匆匆乘車去神田。

    在神田站前三菱銀行的自動提款機裡﹐我取出了30萬日元﹐興致勃 勃地走進一家家服裝店﹐看看捏捏﹐對著鏡子試試大小﹐比劃比劃樣式。我挑剔地 選著適合自己的衣服﹐決不受慇懃的店員的干擾。錢是自己掙來的﹐不能聽人擺布。 最後走進了正在搞閉店大減價的"青山洋服"店﹐所有衣服六折優惠。我選了三件襯 衫、兩隻胸罩、三雙連褲襪和一件閃光發亮的厚絨背心﹐總共才八萬日元。

    我進了一家鰻魚店。店裡的結構全是木頭的﹐大門上的招牌也是大 樹鈄劈出來的。樓梯的護手就是一棵砍了枝葉的小樹。有點像中國湘西的吊腳樓。

    我喝著桔子汁﹐等著現烤的鰻魚﹔不經意地向窗外望去﹐對街是日 清 製粉會社、大倉商事、橫山印刷會社......我暗吃一驚﹐橫山的會社在這兒呀﹐怪 不得他和上田這麼熟。

    我一陣欣喜﹐一個主意冒上心頭﹐立即出了店﹐走到馬路對面﹐仔 細地看了"橫山印刷會社"招牌下的電話號碼﹐默記在心。

    我返回魚店﹐到櫃檯上用分幣給對街的印刷會社掛電話﹐"對不起﹐ 百 忙之中打擾了﹐我姓韓﹐請問橫山社長在嗎﹖"電話裡一會兒傳來橫山的應答聲﹐我 暗暗好笑﹐"橫山桑﹐我是純子。"

    “韓﹐我想和你談一件有關印刷的事。如果有興趣﹐半小時後神田站西 口對面的咖啡屋等候﹐拜拜。”掛了電話後﹐我開始吃鰻魚定食。炭火烤的鰻魚黃 燦燦、 油光光﹐撒上胡椒粉後更是香味獨特。配套的紫紅色“福神”蘿蔔條和綠色的醃黃 瓜﹐吃來也別有風味。喝完最後一口醬湯後﹐我馬上打開化妝蓋﹐精心粉飾一下。 白天的淡妝幾分鐘就可以了。

    在接近車站西口時﹐我挺了挺胸﹐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一進咖啡 屋﹐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橫山。他穿著像郵差一樣的會社的制服﹐臉繃得 緊緊﹐和黑夜裡見到的臉完全不一樣。我坐下後﹐迫不及待地進入一個角色─一個 純真、 聰明、善良、熱情、認真的中國女孩。

    “您上次說了印刷業不景氣的事兒﹐我一直在思考著。日本經濟不 景氣﹐不是一個會社的事﹐大氣候呢﹗泡沫經濟過後﹐產生的蕭條一般要在十幾年 後才能復甦﹐這是資本主義經濟規律。”橫山警惕地瞇著眼睛﹐注視著我翕動的嘴 ─一張 富有魅力的嘴。

    “所以要求發展的會社﹐在日本國內是很難有生路的。目前﹐中國 正在高速發展中﹐舉世皆知。有遠見的日本企業家都趁此機會紛紛到中國投資﹐中 國市場大呀﹗如果您的印刷廠到中國去開個分廠﹐一定能獲得極大利益的。”我又 是擠眉﹐ 又是眨眼﹐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而且自我感覺無比良好。橫山默不出聲﹐似乎在 思考我的話。

    “您能夠成功﹐因為我是中國人﹐我能幫您呢。日本的印刷技術的 確不錯﹐色彩逼真、圖案清晰﹐中國一定歡迎您呢。”

    橫山臉上肌肉並未鬆弛﹐眼睛裡飄過一絲喜悅﹐“謝謝﹐我認真考 慮一下﹐”說完起身欲告辭。我叮囑他晚上有空去喝酒﹐情真意切﹐充滿磁性。當 我為他整整領帶時﹐他眼裡透出一絲慌亂﹐匆匆去付了帳後出門了。我又要了份冰 淇淋﹐ 慢慢地品嚐起來。

    華燈初上。銀座的霓虹燈又開始閃爍光怪陸離。剛下班的公司職員﹐ 結束一天的疲勞和緊張﹐紛紛趕向自己的休閒地﹔生活略有寬余的人﹐悠悠踱步﹐ 思想著如何度過今宵良辰美時光。睛海大道和昭和大街的拐角處﹐我和櫻子正在向 行人 發著優惠券﹐“拜託了”“歡迎來我店喝酒﹐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對象當然只 要是男的。近日每天發出一千張﹐只要有百分之二的人能來光顧﹐就達到了目的。 九點不到﹐小包廂座無虛席﹐卡拉OK室裡也高歌滿堂。千惠子穿梭在走廊裡忙得不 亦樂乎。“媽媽桑﹐幫忙要一瓶純淨水。”“歡迎光臨。”小姐們嗲聲嗲氣地從包 廂裡伸出頭來叫喊。千惠子又喊著我去幫忙﹐“純子桑﹐純子。”

    我在包廂裡﹐夾坐在兩客人中間。他們爭著攤開手讓我看手相。我 煞有介事地端詳著一張白淨淨的手﹐“感情線從小指出發﹐是典型的‘金錢就是人 生’手相﹐您有獲得金錢的高明手段﹐但沒有獲得女人歡心的能力﹐真可憐呢。” 那客人似乎有甲亢病﹐他瞪著青蛙般的眼睛說不出話﹐琢磨著我的話的含義。“純 子﹐媽 媽桑找你呢。"花子晃著屁股飄然進來轉臺。

    走廊裡﹐我和帶眼鏡的客人撞個滿懷﹐"啊﹐佐佐木君呢﹐久違了。 "我鞠躬行禮。佐佐木剛從中國攝完《長江》回來﹐在電子手帳裡記錄了許多中國語 要求 我解釋。他摟著我的腰又進了另一個小包廂。我招呼他坐下後﹐馬上去倒了兩杯生 啤過來。我的確也渴了。談中國﹐是我最有興趣的事。他記錄了"神農架"、"毛澤東 "、水餃"、"雨花石"、"操他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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